傅雷继续谈自己重新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情况。根据傅敏的说法,1950年至1951年,傅雷肺病复发,在家里一边休养一边修改他以前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整本书重译花了他一年多功夫。傅雷当时还保存着《约翰·克利斯朵夫》初译本(全新的)三部,除留下特别精装的一部做样本外,他准备将其余的都一概销毁。傅雷记得父亲家楼上也有这部译作的初译本,他也想烧毁,但已经送给了我父亲,于是就在信中“请示”:“原译之错,使我不敢再在几个好朋友眼里留这个污点。请来信‘批准’为幸。”
之后一封信的日期为1954年10月10日。当年5月,傅雷写了一篇对文学翻译工作的意见书给楼适夷,长一万五千余字,向当年8月举行的全国文学翻译工作会议的筹备会提出意见。杨绛在《忆傅雷》一文中提到了这个会议:“1954年在北京召开翻译工作会议时,傅雷未能到会,只提了一份书面意见,讨论翻译问题,而讨论翻译问题必须举出实例,才能说明问题。傅雷信手拈来,举出许多谬误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显然也没料到这份意见书会大量印发给翻译者参考。这样一来,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错来示众了。这就触怒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大骂傅雷狂傲,还有一位老翻译家竟气得大哭。”
杨绛认为:“假如傅雷先挑自己的错做引子,或者挑自己几个错作陪,人家也许会心悦诚服;假如傅雷事先和朋友商谈一下,也许会想得周到些。”
当时傅雷在上海,钱锺书和杨绛在北京。不久钱锺书写信去责备傅雷的行为,结果傅雷生气了,有一段时间不理钱锺书,后来才恢复书信来往。在傅雷眼里,“译者的文学天赋比什么都重要,这天赋包括很多,taste、sense等等都在内”,“时下的译者十分之九点九是十弃行(十弃行,南方话,含有贬义,意思是指无用的人)”。
这封信除了提到刚才的翻译会议,末了他还劝我父亲:“还有一件事,久已想和你说,就是像你现在这样的过dilettante的生活,我觉得太自暴自弃。你老是胆小,不敢动手,这是不对的。你是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即便目前经验不足(指翻译简·奥斯汀),至少练习一个时期之后会有成绩。身体不好也不成为理由。一天只弄五百字,一月也有一万多字。二年之中也可弄出一部二十余万字的书来。你这样糟蹋自己,走上你老太爷(指宋春舫)的旧路,我认为大不应该。不知你除了胆小以外,还有别的理由没有?”
“我素来认为,一件事要做得好,必须有‘不计成败,不问效果’的精神,而这个条件你是有的。你也不等着卖稿子来过活,也不等着出书来成名,埋头苦干它几年,必有成绩可见!朋友,你能考虑我的话吗?”
我解释一下傅雷为什么在信里称我父亲dilettante。dilettante是形容一个人“周身刀,无张利”(粤语,懂很多东西,没一样精通),指一个爱好艺术的业余人士,喜欢不同的事物,不专心去做同一件事情。这个词语如果用在爱情上,就是说某人很花心。
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今天喜欢绘画,明天搞电影、话剧,有时写现代诗,有时翻译英文小说,有时研究《红楼梦》。傅敏回忆傅雷的文章里有个例子,1943年冬到1946年春,傅雷、宋淇与十余友人组织两周一次的茶话会,与会者轮流就文艺、科技等问题做专题讲座,同时座谈时局。当时傅雷讲法国文学问题,朱滨生医生讲普希金枪伤可否治愈的问题,宋奇(即宋淇)讲关于英国诗歌中的布谷鸟问题。我没有问过我父亲,为什么布谷鸟是一个重要的研究题目?
现在我家中有很多父亲的译作,但都不成系统。如果他够聪明,就会找到新的翻译焦点。比如东欧文学一直被人疏忽,如果他专门做这方面的翻译,十年后就会成为这方面最有贡献的人,所以傅雷劝诫我父亲做事情要有恒心。
我父亲来港初期,先后任职美国新闻处和电影懋业有限公司。他考虑到政治敏感问题,陆续与当时留在内地的亲友断绝了联系,与傅雷的通信也随之中断。而傅雷在写给友人成家和、成家榴姐妹的信中多次提到我父亲。成家和是刘海粟的第三任妻子,后嫁给萧乃震,诞下萧芳芳。萧芳芳后来成为香港著名影视巨星。成家和一家住在安定坊1号,与宋家、傅家关系都较好。其中,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是傅雷的红颜知己。
傅雷与成家和的通信,从傅聪自英国回香港举办个人音乐会开始,因为成家和当时已经从上海移居香港。1958年12月,留学波兰的傅雷长子傅聪出走英国,到1964年他入了英国国籍。傅聪出走事件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至于出走原因,可能是傅聪当时觉得自己并不是很出色,而国内的音乐教育和训练也不系统,在没有好钢琴的情况下,他很难弹得出好琴,也做不了职业钢琴手。在这种情况下,傅聪到香港举办音乐会很容易被人利用,被英国、美国拿来做反国的教材,或者其他。所以傅聪到香港办音乐会的时间很仓促,搭飞机来,不开记者招待会,一结束马上走--他怕给人拿来做宣传,说他反美反英或者是反中反共。
1965年6月5日,傅雷写给成家和的第一封信就说到自己对傅聪的忧虑,请成家和代为搜集报章报道,并让她回信告诉他音乐会的整个过程。在这封信中,傅雷也提到我父亲宋淇,因为他得知傅聪在香港曾和宋淇通过电话,但傅聪并没转告他谈话内容。于是,傅雷在信中问成家和:“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话提到我们(指傅雷夫妇)吗?因为宋氏兄弟已经五年多不与国内任何人通信。倘若与你谈及,请转告我们。这些事聪以后不会在信里报告的。”
到了下一封信,傅雷又向成家和追问:“聪可曾与你提起宋伯伯通话内容?他一回去不会再做报告的了,问他也没用。”(1965年6月13日)据我的判断,当时傅聪来香港应该没和宋淇会面,只是通了一下电话,因为会面比较麻烦,而傅聪又来去匆匆。
1965年6月17日,傅雷致信成家和,希望她能转寄信件给宋家。信中他说:“宋氏一家对我们一向很好,他和乃震也相处不坏,记得乃震去世后他也表示过友情。这几年想必另有一些小误会。他和国内已经多年不通信,老太太在世时即也如此,连家信都不写了。他有他的理由,我约略猜得出来。可是上海的房子有不少问题要处理,我想写信由你转寄给他,不知是否方便?乞告知!不方便也就算了,勿勉强。”
究竟我父亲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什么断绝了与傅雷的通信?其实,与他断绝和钱锺书的理由一样,很简单--不想连累别人。他给傅敏写的那封信上说得清清楚楚:“自我母亲死后,我故意不寄信给他们,来信也不复,后来你父亲来信质问,是否因母死责怪他们和他们生了气。其实那时我们已觉情形不妙,和他们通信可能惹上海外关系复杂的按语,幸而此次出事,好像没有提起这一条,否则我们更于心难安。”
傅雷在1965年突然写了很多信交代事情,比方说急着找宋淇处理宋家房子。到现在我们约略能猜出傅雷当时的用意了。那几年因傅聪出走事件,傅雷一直挨批斗。1966年8月底,他遭红卫兵抄家,受到连续四天三夜的批斗,罚跪、戴高帽等各种形式的凌辱,被搜出所谓的“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蒋介石旧画报)。9月3日上午,傅雷吞服巨量毒药,在躺椅上自杀,享年58岁;夫人朱梅馥系在窗框上自缢而亡。傅聪收到父亲的最后赠言是:“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第三做音乐家,最后才是钢琴家。”
傅雷与宋家家事
我家里现在保存有一封傅雷用毛笔写给我叔父宋希的信,末署1月30日,不记年份。信中傅雷说自己“搬入宋家十一年”,可以推断出这封信写于1961年,因为傅雷一家是在1950年搬入的。较诸其他信件,这封信字迹工整,以前的字迹潦草一些,应该是他事先起稿再抄写一遍的。信件的内容主要是谈宋家在内地的家事。
这封信开头写的是:“五年余未通只字,万不料为府上大故重而执笔,凄怆何可胜言!”信里详细说了我祖母由生病到过世的情况,死因是心肌梗塞。傅雷1965年4月写给成家和的信里面有一句话:“宋氏兄弟已经有五年余未同大陆的人通信,连伯母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大概叔父也没有回信。
傅雷虽不是宋家的人,但关于要如何处理我祖母身后的家事,他也有几点建议。他在信中说:
一、(工人)李妈继续留守,看管房屋,原则上无问题,但(A)要考虑到她应付老二房小二房之困难。老二房近在咫尺,长幼两辈眼界亦均不大:伯母在日对子孙辈虽极慷慨,背后尚啧有烦言,常嫌不足。小二房住得远,比较硬气一些,除非有人或母亲挑唆。(B)李妈忠心耿耿,诚实可靠,人所共知(另一方面亦是众矢之的);惟知识有限,将来托以重任之后,当须防其恃宠而骄,或自作聪明。权限、职守、报酬,应如何交代分明,恐须郑重研究。--伯母常对愚夫妇言:“对李妈必须宽猛兼施,稍一放纵,即会越轨;而且也只有我能对付。”李宠子过甚,伯母只一再表示看了刺眼。
二、我等上托伯母荫庇,下赖贤昆仲信任,十一年清静生活,受赐良多。今后倘无意外节枝,当然仍愿借住。但伯母故世,心理上即觉孤独:屋多人少,从各方面看,均不甚妥;另招邻居,又恐多增摩擦,反生事故。据李妈言,叔陶夫人脾气难缠,近年来与其同居之胞妹及叔陶胞弟(亦同住武彝路)均反目为路人,叔陶公子又手脚不甚干净。李妈甚至坚决表示(当然只向我二人说)倘陈宅迁来看守,则彼不得不另觅栖身。--附带告知:温兄脑力衰退,待人接物及看事眼光大不如前;二位考虑委托人选时亦宜注意及之,恐不能居主要地位。
三、府上家具箱笼衣物大小用具,鄙意均须清点列成清册,封存者封存,出售者出售,分送亲族中清寒者分送。庶日后看守之人以及我等同居之人均可免除嫌疑--当然不是对贤昆仲言,而是对老二房及老四老陶等言。况慢藏诲盗,当非所宜。留存罐头食物,日久终必败坏变质,是否除价昂宜出售者外,可分赠族人?否则李妈在外人前不易洗刷。且二位对李妈只宜明的照顾,不宜暗中牺牲。(可参阅前第一项B。)不知尊意以为如何?
四、伯母在日对叔陶不无资助,今后叔陶生活必有困难。(据其对愚夫妇言,每月下旬必向伯母挪移50元,月初领薪后归还。但李妈则谓绝无归还之事。各执一词,未知孰是。)彼本人固难启齿,他人亦不便代言,谅贤昆仲早已料及此点。惟赠予数目,以何名义,以何方式,使受者能受,不伤体面,知者不至嫉妒,均是问题。因彼尚在供职,外间闲言大有影响,不能不事先虑及。原则上总须由二位主动提出。
五、府上冰箱,向由我家与伯母分担电费(实际尚有老二房常来取冰);能有此种便利,沾光不少,倘有意出让,望赐以优先权。惟亦请贤昆仲主动提出,我等不便在此开口。近数年来,我体力日衰,百病丛生(眼力大衰,经常流泪,神经衰弱,失眠成为常事,三叉神经剧烈作痛,四五日即大发一次,每次十五六小时,再加“增生性”关节炎……),冰箱倒是终年需要。今后倘像过去一样借用,即使电费归我一人负担,外人看来总不大好,对老二房亦难应付。
六、我等借用之物尚有以下各件,将来或全部作价让与,或一部分归还,看情形而定。总之不能再借,不比伯母在日不分彼此,可无关系,今后必须分清泾渭,方可杜绝闲言闲语。
然后傅雷在信中列出各种家具数量名称。大家可否记得傅雷遗嘱第十二条--“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也由此可以看出,傅雷这个人做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隔了几天,傅雷又写了第二封信给我叔父,共两页纸。信一开头说:“上月30日一信未知已否收到,伯母明日(五日)下葬后丧事可告结束。”后面主要劝告宋淇兄弟处理宋家留在上海的财产,其中老二房对宋家大屋虎视眈眈。老二房应该是老太爷的二房。我有个偏房亲戚叫宋春涛,与宋春舫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那这个老二房应该是宋春涛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