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朱逸颜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一进院,便往院子里一扔。那袋子扑楞了半天,好像里面是活物。
他进门,便问我:“米呢?”
我半天才明白说的是玉米,忙搬出一个陶罐来,说:“你说的是玉米渣吧?在这儿。你要做什么?”我现在习惯了自说自划,就算他肯定不会回答,我也一样问的很周到。
他抓了一把,就出了门。
不知道他从哪找到的十几只鸽子,养了几天,在晚上放了出去。鸽子在院子上空盘旋了一瞬,便分别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飞了出去。
他一直站在院子里,朝着向南的方向望着。夜色里,他一动不动,修长的身影像是一座山,黑黝黝的,给我一种沉重的威压感。
我的心莫名的很紧张。南边,那是京城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那是动乱的地方,那里是权利集中的地方,那里,是过去爱恨纠缠的方向。
他在院子里,我在门口,他望着天,我望着他。
鸽子一去,再也没有回来。那夜,他一直站到凌晨。
第二天凌晨,一只鸽子飞回来了,却已经奄奄一息,它的腹部中了一箭。朱逸颜面无表情的将那枝箭拔下来,把鸽子扔在我面前,说了两个字:“炖了。”
我对着那只死掉了的鸽子,犯了难。以前吃过乳鸽汤,可是现在真的面对一个昨天还活生生的鸽子,今天却要亲自拔了它的毛将它炖到锅里,我就觉得过去吃过的乳鸽汤在胃里翻搅。我想吐。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敢。
朱逸颜用两只手指拎起那只鸽子,举到我面前,说:“你是不是觉得吃掉它很残忍?”
我强撑着让自己看着那只鸽子,说:“是。我觉得,人类实在是太残忍了。同样是生命,却不平等。”
他哼笑一声说:“对,为什么不平等?”
因为,人类有杀死它们的工具,便自以为有了掌握它们性命的权利。
他又说:“到现在为止,山上已经死了二十个人,伤了八人。谁对他们这么残忍?还有谁将会继续遭受这种不公平的对待?”
我惊愕的看着他,问:“谁?”
这显然是蓄意的阴谋,究竟是为什么?虽然这里的人或多或少的都犯有过错,可他们从没想过暴动离开这里。
无论这里多么艰苦,他们都忍受下来了,甚至要继续忍受下去,日复一日的过着这没有希望没有光明的生活。
可还是不能免于毒手。
在问出“谁”字的同时,我就已经有了答案。朱逸颜不再说什么,只是背手出了门。他倒是说的多容易,他下得了手,为什么不自己下手,要把这鸽子交给我啊?
我知道,他从没想过要放弃京城的一切,因为他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死也得死在那里。。那里是他的舞台,是他的战场,是他的宿命。所以,他一直想着回去。关键是,怎么回去。
朱温颜派人来这儿,是怕他有机会逃出去吧?这里四处都有重兵,就连出入都要严格盘查,哪怕是只蚊子,也要辨别出公母才决定是不是放进来。这么周密的监控,他还不放心。
虎子的爹,还有那十死八伤,都是他派人做的。
这些死伤的人,一定都是有些功夫的。他的目的就是相继杀死那些会武术的人,等这里剩下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人再多,也成不了大事。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该去上工了。我在家里,与一只无辜的鸽子做着斗争。烧热水,拔了它的毛,好不容易总算使它看上去像是曾经锅里的样子了。
拿着菜刀,我对着它的腹部犹豫良久,才闭着眼睛狠狠的划下去……这一刀,划下去,划掉的是我的懦弱和不分是非的慈悲。
晚上冷朱逸颜回来,我头一次没有出门迎他。
锅里热着他的饭,除了粥和馍,还有一锅鸽子汤。我歪在炕上,吐得都快虚脱了。
蒙着被子,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抬头说:“饭在锅里。”
他面无表情的出去,吃过饭,我挣扎着起来给他备热水。
鸽子事件告一段落,他再也没提着鸽子回来过。与外界一切消息隔绝,我们只能困坐愁城。可是此路不通,又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急也没用。
最近一段时间,听说进出的盘查更严了。没有正当的出村的理由、面孔看着陌生、甚至衣服不妥贴等等荒诞的借口都可以当作不予出村的托辞。
朱逸颜平静无波的面孔被深深的忧思所取代。常常半夜醒来,他不在身边,又站在院子里,不知道立了多少时辰。
胡嫂来接月儿,看我坐下绣着一条帕子,便坐过来问:“这是什么?”
我笑笑说:“手帕。”
“你自己用?”她问着,用手指捏了一下,摇头说:“料子倒好,比我常见的粗白布强多了。”
我摇头,说:“不是我自己用,是前街明大哥家嫁妹妹榆叶,叫我帮着做些衣服、帕子之类。”
胡嫂便笑道:“哟,是明家啊,要说他在咱村是最有本事的人了,总能去村外淘涣些这里不常见的物什。”
我也点头说:“嗯,看上去挺精明的。不过这里的人都很朴实。”
胡嫂笑笑,说:“我呀,没出阁前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是那时候总是盼着能到外面看看,走走。真嫁了相公,也真的出来了……才发现世界之外也不过如此。可你不同,还年轻呢,怎么不多出去走走?从打你到了这村子里,就很少见你出门。就是送饭也不去,是怕见那些男人们?”
听这话,我有点怔,一不小心,针就刺破了手指。我哆嗦了一下,不动声色的将溢出的血珠在自己的衣襟上擦掉,轻声说:“没。”
是怕见朱逸颜,我怕他当众给我难堪,怕他把午饭都扔掉,宁死不吃。
胡嫂又说:“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年纪轻,生得又俏丽,常出门走动也不好。”说到这,忽然抬头叫月儿:“月儿,你先回家吧,娘在这说会话。”
等月儿走远了,胡嫂才说:“你可知道后街的肖三?”
我摇头说:“见过肖嫂,那肖三吗,没见过。”
“按说肖三长得个子高高大大的,人也生得白净,是个挺招人喜欢的。那肖嫂倒还好,长得也还清秀,只是太泼辣了些,和邻里但凡有点争执,就吵得整条街上的人不得安宁。可是好笑的很,她前几天和人私奔了。”
我一愣,想想不禁也笑,问:“怎么好端端的会出这种事?”
“谁说不是呢,大家虽说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可偏偏肖嫂和那个什么李星就做的出这样的事。”
我道:“也许是肖嫂觉得李星比肖三更好吧。”
“那倒也是,李星这个人,特殊的会体贴温存,平时就是不熟悉的见了面说几句话,他也能让人感觉特舒服。”
我便附和说:“人和人之间,缘份和感情都是莫名其妙的,没有道理可讲,也许肖嫂看中的不是肖三的相貌,所以愿意撇了他而就李星。”
胡嫂走了,我接着绣花鞋帕子上的梅花,再有几朵花瓣,这帕子就算完成了。看看天色还早,等绣完了再做饭也来得及。
正这时门口有人道:“林家妹子?”
我一抬头,正是前街的明槐,手里拎着个小包,站在院门口。我起身朝他点头,算是见礼,问:“明大哥?讲进。”
他站在门口没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我就在这说吧,没什么大事,就是你嫂子叫我来问问,榆叶的衣服做得怎么样了。”
我忙说:“衣服鞋袜已经做好了,还剩下几条帕子,这不,我正赶着呢,明一早准能完活,到时你让嫂子来取就是。”
他搓搓手,很高兴,说:“那好,那好,我明就让你嫂子来取。你看,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我笑笑说:“没事,大家都在一个村住着。”
他把手里的小包放到地上,说:“那个,妹子,我也没什么好感谢你的,这是我从城里换来的一点新鲜玩意,对你们来说可能以前常用,不过到了这荒山野岭的,一直没什么好东西,给了你,也不算是糟蹋了。”
我推辞说:“明大哥,你也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值得你如此。”
我走到门边,拿起小包,打开来,是一个陶罐,打开盖子,竟是满满一罐白面。这可真是新鲜玩意。
自从到了这,每天吃的除了玉米就是高粱米,连小米都难得吃一回,更别说白米白面了。
这一见之下我就犹豫了,明知道不该收的,可是想到朱逸颜已经几个月都不知道白面的滋味了,心就开始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