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俄罗斯,是一片纯净的白色。
白桦树的枝桠上挂满了晶莹的冰柱,空气里弥漫着新雪的清香。
街上空无一人,没有人声的嘈杂,也没有汽车驶过的喧嚣,时光仿佛在二月的寒意中被封冻住了,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你们以为,俄罗斯人生来就是酒鬼?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叶甫盖尼老头子坐在火红的壁炉前,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酒气。
“你们以为,俄罗斯人爱喝酒,愿意喝酒?不不不,也不是这样的……”老爷子自言自语地说着,又给自己满满斟上了一杯,然后一仰脖子,“咕嘟”一口把整杯伏特加灌下了肚。
他继续说道:“我们俄罗斯人喝酒,是为了消愁!我们爱喝酒,是因为我们痛苦,是因为每时每刻,我们都心里难受得慌……上帝有那么多子民,就数我们俄罗斯人的苦难最深重,就像每时每刻,都有人用鞭子使劲儿地抽你,那种火辣辣的痛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你,无处可逃……于是,我们只能喝酒,酒精能麻痹人的灵魂,能让人忘却身边的苦难……什么?不理解?是啊,你们不是俄罗斯人,你们当然不会理解……不过,要是你们愿意听,我倒是可以给你们讲讲我的故事——关于伏特加酒的故事,有点儿离奇,但保证绝对是我的亲身经历,听完后,你们就知道,我是怎样从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变成现在这样酒不离手,或许你们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俄罗斯人会那么嗜酒如命……”
叶甫盖尼老爷子又喝了两小杯伏特加,挪了挪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讲起了他的亲身经历。
“我年轻的时候,苏联南方正在修建贝阿大铁路。那可是个举国合力的大工程啊!弯弯曲曲的铁路穿过荒野,穿过苔原冻土,穿过茂密的原始森林,它蜿蜒曲折,一路向南,横穿了整个荒蛮的西伯利亚,一直延伸到东方的阿穆尔河,你们中国人管那河叫什么来着?哦,对,叫黑龙江……当时人们都说,贝阿大铁路修好后,苏维埃祖国的南北东西就整个贯通了。铁路还没全面通车的时候,宣传标语已经打出来了:‘同志们,热烈庆祝贝阿大铁路通车!’‘年轻的同志们,多走走,多看看,请乘坐贝阿铁路列车,去欣赏祖国东南方的大好河山!’我看了那些政治宣传标语,心里就开始激动起来,我内心有一个声音始终在说:去吧,去西伯利亚看看吧!恰好那是我在地质局工作,局里有个可有可无的任务,去安特坎-邱米坎边的朱格朱尔山脉考察,我立马就报了名,局里的同事都觉得我疯了——对于俄罗斯人来说,安特坎几乎是东边的尽头,真正的不毛之地,比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还要遥远……可是我当时充满了热情,年轻的血液在我的体内燃烧和沸腾。出发前的那几天,我全身像被无数蚂蚁叮咬一般难受——内心焦躁不安,大自然中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就像是磁铁一样。
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装备,准备好出发了。地质局的两个前辈去车站送我的。在临出门前他们突然问我:“叶甫盖尼,你要不要来点伏特加?”
我很惊讶他们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来滴酒不沾,并且对喝酒深恶痛绝。
“我不会喝酒!”我冷冷地对他们说。
?“我们也不喝酒,但是去西伯利亚前要喝一点,西伯利亚人民风彪悍,不来点伏特加壮胆,怕是对付不了他们呀!”
我没有理会他们,把这当做了一句玩笑话。我那时太年轻,年轻气盛,身上有一股用不完的劲儿,谁也看不起,谁也不听。
我在莫斯科的站台上了车。一路上,我坐在车厢里翻看着托尔斯泰的小说,觉得有些无聊了,又和身边的人聊了一会儿闲天,又看了一会儿专业书……车厢里,乘务员推着小车来来回回卖酸黄瓜和烈酒,有的人喝醉了,开始呕吐,车厢里弥漫起一股呕吐物的气味……我从心里为他们感到羞愧——沉沦,懦弱,连自己的欲望都控制不住,真是俄罗斯民族的悲哀!我掩饰不住我鄙夷的眼神,我直截了当地当面骂吐得最厉害的那个酒鬼,骂他是龌龊的败类。他穿着邋遢的衣服,斜坐在座位上,眼神里透露出迷离,伏特加和呕吐物一起顺着凌乱的胡须往下淌……他眯着眼睛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笑着对我说:“要不了多长时间,你也会变成一个酒鬼的……”
“哦?是吗?那到时候可要好好和你干几杯。”我揶揄道。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他直勾勾地看着我说。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和表情竟令我有些害怕起来,在他深深凹陷的、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在眼皮后面的浑浊的瞳孔中,仿佛藏着什么深邃的诅咒……
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次行程将会影响我的一生。
贝阿线的旅途是漫长的,时间过得很慢,耳朵里是车轮和铁轨间“哐哐”的轰鸣,窗外是一成不变的景色:荒野,丘陵,原始森林……在新西伯利亚换乘时,我已经很疲惫了。车开到共青城时,我的身体越发感觉到不适。共青城也是个换乘站,从这里到图古尔-丘米坎,要换乘老旧的窄轨列车。共青城——这座共青团员从荒漠里建起来的小镇,在茫茫天地间是那么渺小,周围都是荒野,突然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拔起一座孤镇,就像浩瀚星空下的一只孤独的悲鸟……而这座孤零零的火车站,就像是荒漠里的一片绿洲——不,不是绿洲,它像荒漠里的行刑场,入口处那扇锈迹斑斑的门框,就像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断头台,风里飘来野草的味道。说不出为什么,我感觉空气中有一种萧杀之气。我站在换乘的站台上,望着蜿蜒远去的铁轨,感觉四周是茫茫大海,而站台就是翻腾着的黄灰色海水里一艘倒扣的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