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涅瓦河的堤坝漫步着,我感到自己就像是坠入了梦境里。
丝丝雨点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绅士一般地走在她左边,左手提着沉重的画架,右手执着伞柄。我尽量将伞面多荫庇着她,自己的左臂全暴露在了雨中……我偶尔扭过头来看一眼她的侧脸——那么恬美,纯净,温柔……她并不看我,只顾着低头看脚下湿滑的路。偶尔一阵春风拂面而来,我的鼻子里就闻到一股她秀发里飘出来的清香。
这是多么美妙的奇遇!我幻想自己成了屠格涅夫或者蒲宁笔下爱情小说的主人公,正在享受着难以言喻的羞涩的初恋。
我们都不知道对方要去哪里,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彼此没有言语。终于,我忍不住打破了沉寂。
“姑娘,听口音,你好像不是列宁格勒人吧?”
“不是的。”她羞涩地低声说着,都不抬头看我一眼。
“那你……是来这里上大学的?”
“不,不是的。”她依然低垂着头。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米拉……”她轻声说。
米拉!多么美妙的名字!米拉!
“很高兴与你相识,米拉,我叫果沙!”我说。
“果沙……”她轻轻地重复着我的名字。在这世上从未有人把我的名字念得如此动听。
“那么,我猜,你一定是来列宁格勒探望亲戚的!”我说。
她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眼睛里突然露出一丝悲伤:“不,不是的,我在这里没有亲戚。”
从她的语气里,我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
“那你为何来列宁格勒呢?”我疑惑了。
她看了我一眼,又垂下了目光:“我只是想到处走走,到处看一看……”
“哦,你是一个旅游者。”
“不,算不上旅游,我对名胜古迹不感兴趣,身上也没什么钱,我最多只能算是流浪……”她低声说着,语气里竟流露出淡淡哀伤。
“那你住哪里?住旅馆吗?”
“有时住旅馆,也有时不住,流浪到哪里就住在哪里,就像是大海上漂泊的船……”她说。
“可是,船总有一天得靠岸吧。”
“不,我这艘船,永远靠不了岸……”
她说着,突然有些伤心起来,眼圈红红的。
我突然感觉到,在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姑娘身上,一定藏着一个悲伤的故事。而我已经决定挺身而出,当她勇敢的骑士。
“你看起来是个浪漫的诗人!”我说。
“或许吧……四处漂泊无定的游吟诗人……”
“可你为何伤心?为何看起来如此憔悴?”
“这是因为……”她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黄昏里,天色愈发阴沉了,晚风从我们的伞面下拂过,吹干了她湿润的头发。三五支带着花簇的枝条,在她乌黑的发丝中,显得更加活泼鲜亮了。
“这是什么花,如此鲜艳!”我说。
“是……紫荆……”她的声音小得听不见。
“紫荆?”
“是的,紫荆……”
我忽然想起了在图书馆里看过的一本画册,克里米亚的画家索罗韦约夫曾经画过紫荆,我依稀还记得,那文字介绍里说,紫荆是从亚洲传进来的植物,只生长在温暖的克里米亚。或许,她是从遥远的克里米亚来的?或许,她是乌克兰人?再或许,列宁格勒的某些街心花园里也早已经栽上了紫荆,这几簇枝条,只是女孩子路过时随手摘的?
“你是怎么想到把紫荆枝条夹到头发里做装饰的?”我问。
她一言不发,低下了头。
“不不,请不要介意,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奇怪的,相反,这很美——一种不同寻常的美,很符合你诗人的浪漫气质!”我说。
她笑了一下,但却是无奈的苦笑。
“我是学画的,要是有时间的话,我想请你当我的模特儿,我要给你画一幅像。”
她又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愿意?”我问。
“果沙,谢谢你,”她低声地说,“我们只是沼泽上两朵偶尔相逢的浮萍,我们一同走过了一段路,共用了一把伞来遮雨,这便是我们两人生命中的所有交集……你对我的善意让我感到温暖和幸福,但我所能接受的也只有那么多了,因为我的生命是灰暗的,我不能在你的一片晴空里抹上乌云……”
“你在说什么呀,米拉?”
米拉的眼睛里突然沁出了泪:“果沙,我也和你一样年轻,和你一样善良,可是,我是被大地放逐的飞鸟,是永不靠岸的船,我是不可能在你身边停留的……”
“为什么,米拉,为什么?”
“我……我不想毁了你的生活,也不想毁了任何人的希望……”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焦急地问。
“雨好像已经停了……”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把一只手伸到伞盖的外面试探着。
“米拉!”我喊道。
“谢谢你,果沙,让我们就此分别吧!”她低声说着,眼睛里闪出了晶莹的泪花。
“为什么?米拉?”
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并不回应我,而是立即扭头朝马路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两个大跨步追了上去。
“米拉!”
她就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得走着,想要把我甩在身后。
天知道在那一刻是是谁给了这样的胆子——我扔掉了沉重的画架,一个箭步冲上去,眼看就要抓住米拉的手——在与她手接触的那一瞬间,米拉突然大叫一声,猛地向旁边跳开。
“果沙,你要干什么?”她回过头来冲我吼道。她脸色绯红,胸部不停地上下起伏。
“米拉,我……我只是觉得……我对你……”我支支吾吾地辩解着,感到自己脸上肯定火辣辣地红。
“果沙,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我们只是一同走了一段路!”
“对不起,米拉,请原谅我,是我太唐突了……”
“果沙,你是好人,是可爱的好人!你并没有唐突,我理解你所做的一切,我能感受到你心里的情怀……可是……”她垂下了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