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昂尼德?伊里奇的病情被隐瞒了——这是国家机密。《真理报》上每天还在刊载列昂尼德?伊里奇的讲话,中央电视台的《时代新闻联播》隔三岔五还在播放列昂尼德?伊里奇检查秋收和参观水电站的画面……谎言,可怕的谎言,弥天大谎。可是事实比谎言更可怕:癌症,心肌梗塞,肺气肿,两年内的第三次中风——列昂尼德?伊里奇已经病入膏肓,再好的医生也无力回天,他就像秋末狂风里的白桦树,瑟瑟地颤抖着,悲戚而绝望地等待着最后一片黄叶的凋零……克里姆林宫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刻即将要到来,一切权力都将重新分配,这种分配已经在悄悄地进行了。现在,必须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现有的平衡,平静地准备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一切心照不宣。
政治局和党中央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在等列昂尼德?伊里奇的回光返照,等他的遗言——在他们心中,列昂尼德?伊里奇已经死了……
但是所有的人心中都忐忑不安,他们在害怕,害怕一个垂死的老人突然从床上猛地跳起来对他们发号施令。
黑暗的大房间里,列昂尼德?伊里奇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他那么无助,那么孤独,身上插满了管子。我不知道昏迷中的他是像在睡觉一样安详平静,还是在忍受着肉体上的极大痛苦……几个月来,我每天都坐在漆黑的角落里,静静地陪着他。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的心灵已经习惯了这片死寂。空气中飘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腐臭。这幽冥地府一般的黑暗和真空般的沉寂,让我想起小时候,乡村里秋夜的星空——宇宙在你头上旋转,一望无垠,绝对的静寂……
1982年11月10日,我一走进这黑暗的病房,就感到了一种异样——我无法用语言表述,这是一种诡异的第六感,就好像空气中漂浮着只有你能感受到的细微尘埃。不知为什么,我顿时心里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我心头。我拼命想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搜寻出些东西,可是从明到暗,人的眼睛需要适应……一秒钟,两秒钟……瞳孔放大,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摆满了各种药品的圆桌子,几张木制的折叠椅,茶几上放着水壶和一盆开得绚烂的太阳花……我的目光向房间的中间移动,那时一张巨大的病床,病床上躺着的是……
天哪!!
目光接触到病床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在寂静的黑暗中,已经昏迷了3个月的勃列日涅夫正半坐在床沿上,他用两只枯瘦的手撑着自己,两条软绵绵的腿像绳子一样垂在床沿下晃荡!他的表情狰狞,两只眼睛闪着怪异的绿光,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列昂尼德?伊里奇……您……您……”我的身体因为害怕而颤抖起来,嗓子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说不出话。
列昂尼德?伊里奇朝我微微点了点头,动作有点僵硬。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列昂尼德?伊里奇,他只是长着一张和列昂尼德?伊里奇相同的脸,在这具软塌塌的皮囊下,藏的是另一个人。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我又悄悄地望了一眼坐在床沿上的“列昂尼德?伊里奇”,我看见,在黑暗中,他咧开了嘴,仿佛在对我笑——那笑容是那样诡异、恐怖、不可捉摸,十年来,我从不记得列昂尼德?伊里奇有这么笑过……
他绝对不是列昂尼德?伊里奇!
在生活中,如果你对一个人了解,那么就算这个人整了容,改头换面,模样变了,你都能认出他——这就是第六感,就是人的灵性!卫国战争中,无数被烈火毁了容的战士都被妻子和母亲认了出来。相反,如果一个人长着一张你熟悉的脸,但是一举一动却让你陌生,你也能马上分辨出来并为此而感到万分恐惧!
我感觉背脊上的衣服被冷汗浸湿了。
我想要转身冲出去报告政治局,但我没有勇气——双腿打着颤,像软了一样不听使唤!我偷偷地又看了“列昂尼德?伊里奇”一眼:稀疏的白发,满脸的皱纹,两道卧蚕眉,深深的眼袋……确实就是这副皮囊!唯一的破绽是:在那深深凹陷的眼窝里,两颗小眼珠在黑暗中闪出幽绿的光……列昂尼德?伊里奇没有这样的眼睛!这绝对不是列昂尼德?伊里奇的眼睛!这不是人类的眼睛,这是凶恶狡诈的狼的眼睛!
在我还没有完全被恐惧击败之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站起来去开门。
突然间,我听到面前的铁床“嗞啦”一声晃荡——黑暗中的寂静被划破了!“列昂尼德?伊里奇”已经跳下了床!他佝偻着背,艰难地站在我面前大约三四米的地方,他的右手里,紧紧握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根手杖。
我半跪到地上,冷汗从额头上淌下来。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和眼前的“列昂尼德?伊里奇”长久地对峙着,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发着可怕的绿光的叫人毛骨悚然的眼睛……时间过得很慢,空气仿佛凝固了,心脏在我的胸腔里“通通”地跳。我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我想大声呼叫——一墙之隔,就是医护人员的办公室,楼道里就守着荷枪实弹的克格勃特工!可是我的嗓子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几乎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这时,“列昂尼德?伊里奇”的身体突然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我胆战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他仿佛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正咧开了嘴,在呵呵地笑!这是一种怪异的笑容——我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的诡异的笑:他的嘴上下张得很大,露出了残缺不齐的牙齿和紫色的牙龈,而脸上的肌肉却僵硬着一动不动!
我突然听见“咚”“咚”“咚”三声巨响——“列昂尼德?伊里奇”用手杖用力地敲击着地面——悠长的回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而空间似乎被隔离了。走廊里似乎传来了脚步声——凌乱而嘈杂的脚步声,我仿佛能听出来那时谁的鞋子发出的声音:这个是年轻小护士的平底鞋,那个是孔武有力的克格勃少校的靴子……但那些声音全部被厚重的墙隔在了外面,像隔了整整一重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