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宴会结束,广德正君应邀前玄晦殿。
玄晦殿乃是龙王私下邀见客人的场所。玄晦殿外围海水清澈,呈深蓝之色,几星明珠光亮透过海水,折射绰约光丝。
殿外海石上面,生满长及三寸,宛若肉质的无叶之花。此花花色淡绿,花瓣细长,随波着水波静谧浮动,奇异非常。
《于桂子》曰:“海外有花,昼托草木之形,夜成水母之态,不死不灭,生生不息。”便是说的这种生灵。
玄晦殿由庞大海石堆砌而成,占地广阔,粗犷壮美。点点海光映射到了玄晦殿外壁,引得石壁上水纹流动,光影变幻,幽晦神秘。
这般风格才是龙宫真正面貌。而真龙宝殿则是为了照顾人族的审美。
幽黑深邃“玄晦殿”匾额下面,立着一名容颜绝美龙女,似那幽幽兰花,空谷之姽婳,又含几分贵气,不可轻易采撷。
广德正君感到那龙女身形有几分熟悉。待到二者视线交接,广德正君才认出,她是于席上接引两位天人入座之人。
后来此女并未在诸择婿龙女间出现,想来其身份在龙女间同样不凡。
龙女垂下眼睫,行了一礼,轻轻说道:“神君请进。父王就在里面。”
广德正君道谢,迈入殿中。
殿门正对一幅绘着远古天地彩色壁画。高百丈,长千仞,占据整整巨殿一壁,仿若绘在山岳之上,见之即感此身渺茫。
画内天界尚未高举,地府连通人间,大半九州均为汪洋淹没。只见画中情景变化,或是海浪起伏,洪波汹涌,或是神魔争斗,天崩地裂,叫人心神震撼。
广德正君过了会儿才注意到殿内其他布置。只见殿厅空旷,两侧置着两排盘龙石柱,仿佛顶天立地,庞大非常。四面八方燃着明亮火烛,照得殿厅堂皇。
此间按照真龙真身尺寸建造。寻常生灵便是站在其中也有颇多不适。然广德正君不在其列。龙王也仅以丈高龙首人身法相坐在殿中,面前摆着沉香案几,对面留着一只空椅。
广德正君冲着龙王唱了一喏,便在龙王对面座下。龙女竟也跟了进来。
正值此时,龙王身后壁画之上神魔突然怒目,嘶吼一声,集万丈之水,席卷山泽生灵。广德正君视线微微一滞,恰为龙王见到。
龙王笑道:“神君也对这副壁画感兴趣?”
广德正君收回目光,坦然说道:“确实有些奇怪,其中似乎有精神波动。”
龙王答道:“不错,此间确实有上古神灵精神烙印。初时此画仅仅是件水属法宝,后来无意沾染了上古神灵烙印。于是我请能人巧匠在墙上彩绘了壁画,将烙印引入壁画里。”
龙王瞥了一眼壁画:“甚巧。此画我最喜欢的便是这副场景。”
广德正君见那巨浪滔滔,湮没万物;山摇地动,余波九霄,接口:“汪洋恣肆,无惧天地,的确壮阔。”
龙王闻言笑道:“神君果真是我知己。”
广德正君笑笑:“原来龙王也这么觉得。”
龙王更是开怀,正值龙女奉茶。龙王接过茶杯,揭开茶盖,喝了一口,说道:“神君看我这龙宫与天界相比如何?”
广德正君手指在茶杯上门微微摩挲,答道:“北海丰饶,珍奇遍布,宝光逼人,天上地下少有比及;天界毓秀,神人汇聚,玄妙神奇,故又胜出三界之地。至若龙宫,海卒森森,英才众多,景致奇幻,富可敌国,乃是天下罕有之地界。”
龙王闻言先是笑而不语,后又旁顾言它:“此乃‘海中日月茶’,需以海中奇珍为材,归墟之水为引,再加龙火炖煮,北海当中唯有拙荆及小女精通煮茶,神君不妨一试。”
广德正君打开茶盖,见到茶水水面映着日月两道光影。茶水澄澈,海木遍布,色彩斑斓,奇美绚烂,形似迷宫。成群结队鱼虾嬉戏其间,一只茶杯之间仿若装入整个北海生态。
此茶颇有妙趣。广德正君饮了一口,只觉味道微咸,暗夹淡淡芳馨。等到茶水饮尽,却不见杯底有什么珊瑚鱼虾,原来只是光影变幻而已。
广德正君赞道:“好茶。”
龙女默默收拾茶具,忽被龙王拉住皓腕。龙王冲广德正君问:“神君以为小女如何?”
广德正君答道:“令爱姿容绝佳,温柔贤淑,世间罕有。”
龙王抚掌大笑,突然说道:“那我便将她赠你,每日同你煮茶如何?”
龙女睫毛轻颤,似要开口,最终却在那饱藏天地毓秀,仿若清秋潭水眸子中湮没作了无言。
广德正君推辞:“恐怕没有这等福分。”
龙王微微不逾:“汝乃天界天人,洪福齐天,如何会没福分?你莫不是担心天界天规?天条也只管得你天神正尊,难道连你地上香火神灵分身也管得不成?只要汝不说,谁会不给汝及我龙宫面子?”
广德正君苦笑:“令爱堂堂北海公主,嫁与我区区一个分身难道便不委屈了?龙王慎思,我实在并非令爱良配。”
龙王听他再三推迟不肯,怒道:“本王一片好心,小女虽然不肖,但是也能同你阴阳调和,助你梳理水脉。便是你等刑天天君听了也只会赞同此事,你却再三推脱,莫不是嫌我龙宫地位低微,不足同你身份相配?”
龙王一怒,海底震动,巨浪滔滔,一众海底生灵惶惶,宛如到了末日情形。
广德正君劝道:“龙王息怒。令爱姿容美绝,北海富甲天下,龙宫统领万水,在下不娶令爱,实是道心如此尔。”
龙王看了广德正君许久,怒火渐渐消去,海水渐渐平息。龙王摇头叹道:“是小女没这个缘分啊。”
龙王挥手让龙女退下。
龙女垂着眸光,身姿窈窈,随着她离去,殿门缓缓闭合。
广德正君视线飘过龙女背影,很快落在正门背面另外一副彩绘图景上。只见四海之地,龙宫中间,碧波簇拥一所金碧辉煌宝殿。宝殿正中端坐一位神灵,头顶明星,身披沧海,龙首人身,俯瞰三界,其身边有一百零八金龙盘绕,无尽水族顶礼膜拜,好似万水之主,诸天龙帝。
广德正君见此情形微微一滞。正逢龙王忽然在他后面说道:“神君看我龙宫分离出天界,自立门户如何?”
广德正君神色剧变,豁然惊起。
龙王同样负手站起,神情睥睨:“世人皆道天界是个好去处,然而我却道那天界规则严苛,泯绝人性,所谓奉天成命,不过笑话尔尔;所谓统御众生,跳梁小丑尔尔!”
广德正君为之色变:“龙王慎言!”
广德正君深吸口气:“天界如何,非吾辈可以置啄。龙王若是此时前往刑天请罪,天道宽宏,一切尚未发生,或许为时不晚。”
龙王等他说完,微微笑道:“神君还在尝试神念脱离金身返回天界?须知此门关闭瞬间,此殿便于天界隔离,神君打算怕落空了。”
广德正君缄默无言,知道龙王所言非虚。姑且不论他神念半晌不得脱离,便是龙王刚刚所说那番言论,若是正在天界之下,都足以引得天界九天雷罚降临。
龙王不急不缓说道:“神君当年救难有功,又为地母所钟爱,依本王所见担任雨部之主都是绰绰有余。然而天界非但不奖赏,反而欲镇压神君于地脉之下。若非地母,此时神君便要日夜忍受土埋、地压之苦,地煞、秽气缠身之痛,神躯污垢,真灵晦暗,难道神君真的不曾有过怨怼?然天界之赏罚不公岂止一日?你看我天龙一族昔日曾有造化生灵之功,如今龟缩四海,便是天赋的降雨权柄也为天界夺走了去。你说这赏罚不明,善恶颠倒的天界如何值我等得拥戴?”
龙王见到广德神色动摇,又说:“何况天界清冷孤寂,断绝情欲,若是我等龙宫推举册封出万水玄冥龙帝,是时封神君为九州天水元帅,居七重宝殿,享万人拥戴,揽天下奇珍,得自由自在,岂不要比呆在那天界受尽束缚好上许多?”
广德正君沉默良久,问道:“若天界出兵讨伐尔等,尔等又该如何?”
龙王说道:“我等又有何惧?待到功成,天下万水执掌于龙宫之手,吾等坐拥四海,掌握九州,又有万水玄冥龙帝可同天界上天帝抗衡。天界长久拿不下我等,九州涝旱、晴雨,又均由龙宫说得算数,除了退让,再无可能。”
龙王见到广德正君犹豫不决,又说:“我等必然是有成事的把握才敢行险。天界与我龙宫有约可不止神君一人。”
广德正君大骇,良久颓然长叹:“罢了,罢了。既然你已经有了万全之策还寻我做什么?”
龙王笑道:“神君何必自弃?你于人间修炼数百载,历经天劫人难继而飞升天界,又曾阻止梁洲火难,改动梁洲地脉运数。这等人才我龙宫求之不得。”
龙王又说:“何况你自梁洲之事以后甚得地母钟爱。地母虽是四御,然而又同其他天尊不同,未必反对我等水族自立。”
广德正君了然。
广德正君问道:“行雨本是龙族神职,便是抢夺回来,你们又舍得与我?”
龙王点头答道:“本王可以在此立誓,只要神君助我,九州天水元帅之职本王必定双手奉上,便是小女,元帅若是不弃,本王也可一并送上。”
广德正君望着玄晦殿四位,火烛煌煌,心潮澎湃。此界隔离天界,他同龙王看似平起平坐,实则人在俎上,身不由己。
广德正君叹道:“我这次真不当来。我定全力帮助龙王,若违此誓,叫我神躯破裂,灰飞烟灭。龙王这可满意?”
广德正君话落,海水微微震荡,叫他冥冥当中多出一份束缚来。广德正君又见龙宫石门缓缓敞开,晦暗海光投射进来,好似改天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