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老矿工路走到坡底便到达了前婆婆漏盆游客中心。这栋建筑物自1802年起便是美国西点军校的资产,在其外墙壁上还有用瓷砖镶成的图案,图中有几个古色古香的大字,正是西点军校的校训:责任、荣誉、国家。到了今天,军队早已放弃了这个哨站,“老点”的军官对这地方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不过在这个游客中心破败的博物馆里还挂着有秃鹰标记的大旗,还有一些棕色的老照片,里面有穿着燕尾服的军官和穿着毛领大衣的女士。游客中心现在也关闭了,不过你要是偶尔往里面瞟一眼,也许会发现在一个角落里挂着一幅毫不起眼的肮脏的黑白照片。这张照片拍的是圣玛丽教堂广场,在广场上站着三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女人。她们的脸上甚至眼睑也涂着油彩,爪子似的手里抓着一种在二十世纪初用来扫烟囱的扫帚。照片里还有一群小孩子,身穿厚重的大衣,裤子却只到膝盖。那几个女人正朝这帮小孩子挥舞着拳头。照片的标题写着:庆祝万圣节,1932年。
罗伯特·格里姆此刻的心情极佳。别说照片里的女巫只是朝小孩子们挥舞拳头,就算拍到她们把扫帚捅进那帮小孩的小屁屁,让他们转个不停,还用火把他们都点着了,格里姆的心情也丝毫不会受影响。在电灯柱事件发生当晚的午夜时分,他夹着手提电脑离开默客酒馆,沿着下坡路走,一边走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格里姆很少像现在这样情绪高涨,更何况当天早些时候他还被科尔顿·马瑟斯正式训斥过,现在竟然还那么愉快,所以尤其显得反常。在电灯柱事件中,马瑟斯议员发现自己被蒙在鼓里,他那颗充满保守主义的可怜的小心灵顿时很受伤。罗伯特·格里姆已经算是很保守的人了,说他是革新分子就相当于把奥斯维辛集中营称作童子军夏令营;可是科尔顿·马瑟斯对保守主义的执着完全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马瑟斯就像一只低等的两栖动物,可怜兮兮地从原始沼泽中爬上岸,还没开始进化,就因为受不了冷嘲热讽,立刻转身一头栽回保守主义的烂泥当中。他总是用神的旨意作为自己的借口,可是格里姆想,当年十字军东征不也是以神的名义发起的吗?
蓝色法律[27]也是。
格里姆向老矿工路走去。干燥的空气中飘过一丝丝暗黑的浮云,不过明天就要下雨了,预计这场阴郁连绵的秋雨将会充斥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格里姆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前游客中心的大门,走了进去。他其实不用值夜班,只是太高兴了,反正睡不着,干脆回来看看。他回头把大门锁好,在黑暗中经过落满灰尘的前台,踱到走廊尽头,下了三段楼梯,来到深藏在山腹之中的密室。
这个军事哨站倚着陡峭山峰而建,这种设计绝非偶然,因为这栋建筑物本来的用途就不是做婆婆漏盆游客中心。黑岩森林保护委员会是一个私营机构,他们一直租用这栋建筑物做游客中心,直到1989年才北迁至康沃尔镇。其间所有的租赁收入都被“老点”用作一个秘密行动的经费:监视黑泉镇全体居民。对罗伯特·格里姆来说,这个行动的目标与“老点”有细微差异:他要做的是保住黑泉镇所有人的小命。
女巫特遣队监控中心的内部就像休斯敦的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控制大厅和一家破败的社区俱乐部的结合体。中央调度室里面有巨大的显示屏和马蹄铁形的电脑桌,中央调度室的旁边依次是:用来精心维护录像与缩微胶卷的档案资料室,黑泉镇网络供应服务器机房,一个收藏超自然书籍的小型图书馆,一间“烟幕弹”储藏室(这里储存的是用来遮掩女巫行踪的各种小型器具,用剧团道具来形容再好不过了;至于大型器械,比如当女巫出现在公路的时候需要用到的施工棚,则存放在深谷路旁的一个仓库里),一间放着污迹斑斑的旧沙发的休憩室,还有一个没有洗碗机的小厨房。多年来,监控中心装修了很多次。每次装修,一方面格里姆努力引入先进科技,另一方面他又受制于小镇当权者吝啬的乡下人习气。在这两股力量的较量中,监控中心慢慢地走向现代化。作为女巫特遣队的长官,罗伯特·格里姆总觉得自己活在一部《007》电影里,只可惜这部电影的导演是一个脑残。举一个最能让他感受到切肤之痛的例子:科尔顿·马瑟斯每个星期都会捐一个纸皮箱给他们,箱子里有即食日本拉面和十四种不同口味的立顿茶包。
问题是:电热水壶已经坏了好几个月了!
不过今晚格里姆的心情太好了,就算想起马瑟斯那张抠门的老脸也不会扫他的兴。他走进中央调度室,向值夜班的沃伦·卡斯蒂略和克莱尔·哈默说了一声“晚上好”,语调像唱歌般轻快。
格里姆说:“我刚刚在酒馆给那几个小孩的电影举办了首映式。”他奸笑着,把手提电脑放在桌子上。
“不会吧!”
“会。”
“壮士啊!”
沃伦乐得哈哈大笑,克莱尔却像个老鼠夹似的一下子蹦起来了。“罗伯特,你到底在想什么呀?”她问道,“你今天已经摸过科尔顿的老虎屁股了,晚上还继续挑衅他?”
“他能把我怎么样?又臭骂一顿?”
“根据守则……”
“去他妈的守则!全镇人都支持我,他们简直爱死这段视频了。克莱尔,人们需要定期发泄一下。我们已经过得够憋屈了,偶尔来个恶作剧有益于身心健康,科尔顿这傻×应该学会欣赏才对。”
沃伦扬起眉毛:“科尔顿·马瑟斯学会欣赏恶作剧的可能性就好比一部迪士尼大片的结局是所有人都死于内出血。”
“罗伯特,我是想提醒你小心点。”克莱尔说,“这个恶作剧肯定不会就这么简单了事,将来还会有后患的。”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嘛。行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今晚我们那位可爱的淑女去哪儿了?”
沃伦把一张电子地图拖到主屏幕上,地图上用小亮点标注她最近出现的地点。其中一个闪着红光,位于黑泉镇南部靠近293号公路一带。沃伦说:“从五点半开始,她就一直在伟岸路克莱门斯老太的地下室里。她家的地库应该是塞满家具的,克莱门斯老太本来还不知道,等她下去拿玉米粒罐头的时候,才发现女巫卡在一张按摩椅和一块熨衣板中间了。”
“她还真会找乐子。”格里姆说。
“克莱门斯老太吓坏了。她说自己一把年纪了,根本就没想过还会有人来她家探访。”沃伦哼了一声,“你敢相信吗?她竟然是打电话来报告的!我也没说什么,可是去年她申请了一台iPhone,理由就是她要使用那个该死的程序。我猜,这手机的唯一用途就是和她在澳大利亚的女儿打Skype电话。”
“只要她今晚别坐在按摩椅上打电话就好了。”格里姆盯着屏幕,“凯瑟琳怎么样?经过今早的事情,她有没有变得紧张了?”
“我们倒没看出她有什么异样。”克莱尔说,“今早的事件对她好像完全没有影响。也许当时她额头上撞了一个包,不过你也知道,每次她从一个地方瞬间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之后,她总是会恢复原状,所有变化都清零了。我倒是很好奇,想知道下星期她的行为模式会不会发生改变。”
“积习难改啊。”沃伦说,他一边打哈欠,一边转头看着格里姆,“喂,工作狂,今晚你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在这儿坐镇就可以了。”
格里姆说他愿意采纳沃伦的建议,不过得先查一下电子邮件。于是克莱尔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互联网通信监控上,沃伦则继续专心玩蜘蛛纸牌。格里姆查了一下电子邮件和雅虎新闻,没什么东西。过了十分钟,他发现自己也开始打哈欠了。格里姆正准备回家,突然,沃伦从桌子前面一下子蹦起来,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大声叫道:“在家里遭遇了!我早就知道啦!”
格里姆和克莱尔一齐转身抬头看着大屏幕。克莱尔惊讶得嘴巴也合不上了。“不会吧!是德拉若萨夫妇?”
沃伦开始在桌子前面跳起舞来,他前后乱晃,既有迈克尔·杰克逊太空步的风格,又有鸟叔骑马舞的影子。格里姆也说不准他到底是舞林高手还是多动症。
克莱尔还是不敢相信:“他们才搬来一个星期,怎么可能呢?”
大屏幕上显示着绿色的夜视图像,正是D19-063号摄像头实时拍摄的德拉若萨住宅(原来的巴弗威尔家)。只见芭米·德拉若萨站在街道中心,身上只裹着一条白色床单,就像古希腊的女子。虽然黑泉镇的监控摄像头都没有麦克风,可是她很明显正在尖叫。她的老公——伯特,他的名字是伯特·德拉若萨——只穿着一条内裤,在她身前身后惊慌失措地蹦来蹦去,一副无助的样子。在罗伯特·格里姆眼里,他们两人就像萨蒂尔[28]和迈那得斯[29],正在张罗着为酒神狄俄尼索斯[30]准备祭品。
格里姆在评估紧急状况方面有丰富经验,所以瞥了一眼就立刻放心了。德拉若萨夫妇发疯似的往外跑,匆忙中把手机落在家里,所以在两人想起打911报警之前,格里姆团队就有了一点额外的时间开始行动了。再说了,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是经常打电话向警察求助的人。而且在他们的思维框架里,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求助也得去找驱魔人。
在屏幕右方,本来漆黑的邻居房子突然亮起一块方形的亮光。很快,索德森太太走出来了。很多忧心忡忡的邻居也纷纷从街道对面走过来,帮助这对新搬过来的邻居恢复冷静。
“没错,家中遭遇。”格里姆说,“恭喜你,沃伦,你们把钱分了吧。”
“电话马上要响了。”克莱尔说道。一秒后,电话真的响了。克莱尔接通了电话,开始和德拉若萨其中的一个邻居讲话。
沃伦站在格里姆身边,有点忧郁地注视着屏幕。“他们马上就会知道,这一辈子都要和我们捆在一起了。”
“他们真可谓求仁得仁了。悲剧吧?”
“这次谁去?”
“我去吧。”格里姆不假思索地答道。虽然这样一来他今晚就不可能睡觉了,可他还是无怨无悔地挑起这副重担。对新来的人进行心理辅导,这事情并不容易,而且“慈善活动”也不是格里姆的专长,可是他很同情德拉若萨夫妇。从今以后,他们不得不改变自己对灵界和超自然现象的看法了。虽然格里姆在黑泉镇出生长大,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既微妙又激烈的改变,可是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亲眼见证了太多例子,所以非常了解这种改变会给人的心灵造成多大的创伤。他曾经是基督教卫理公会教派的信徒,后来就不再去教堂了;而且在他的工作之外,他和超自然现象并没有任何交集,可他对灵异世界还是不敢妄下定论。他只接受一个事实:在当今这个自诩文明进步的现代世界里,还存在着许多让人迷惑的、无法解释的怪事。对许多新搬来黑泉镇的人来说,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折磨人的是他们的命运已经盖棺论定,再也无法回头了,因为这是他们一生中首次以这么一种诡异的方式直面死亡。通常人们会拼命抗拒“我也会死”这个念头,他们眺望远方、思考未来,就是为了逃避这个话题。可是在黑泉镇,人们与死亡朝夕相对——他们任由她登堂入室,把她藏起来不让外人知晓……有时候还弄一根电灯柱挡她的路。
可是,德拉若萨夫妇……他们来自大都市,习惯了精细复杂的生活方式,甚至会因为更年期而改变职业道路。对他们这类人来说,“不可逆转”和“盖棺论定”等概念与他们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搬进了黑泉镇,他们就像无意中发现自己舌根下面竟然藏着一颗毒丸,而且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把毒丸咬破了。如果罗伯特·格里姆不是输了钱,他甚至可能会替那俩人感到遗憾呢。
他们注视着大屏幕,只见德拉若萨夫妇已经被邻居们带进了索德森太太家里。克莱尔挂了电话,说道:“已经有人在照顾他们了。我说会在十分钟之内派人去的,你们谁去?”
“我去吧。”格里姆说,“他们信教吗?”
“不信。如果我没记错,那个男的小时候去卫理公会教堂,可是长大后就不去了。”
“那我们就不用叫上教堂的人了。”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他们。[31]”沃伦严肃地背诵《圣经》。
“罗伯特,你去真的合适吗?我们上次和他们闹得那么不愉快,要问谁能让他们宽心,你恐怕是最不可能的人选了。”
我们根本就不是去让他们宽心的,格里姆想,我们是去进一步摧毁他们的世界观。“他们现在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不会想起上次交恶的。而且我会叫上史蒂夫·格兰特和皮特·范德米尔,这个月正好轮到他们当值。这俩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社会学家,都很沉稳镇定,都是能闭眼穿针的高人。噢,还要叫上其中一位的太太,去安慰那个芭米。这就应该可以了。”他穿上外套,又补充说,“你打电话叫他们起床吧,天使。”
他把沃伦和克莱尔留在监控中心,自己胸有成竹地踏进了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