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在网站“睁开你的眼:来自女巫巢穴的布道”上面,贴出了这样一条消息:
今晚我们就要行动了!#太棒了#
#主流# #我滴神啊# #电灯柱测试#
发帖时间:10:23 AM
发帖人:泰勒·格兰特
不消说,黑泉镇的人当然不会看到这条消息。只有五个人知道这个网站和登录密码,他们从十六岁到十九岁不等,他们也绝对不会通过黑泉镇本地网络供应商连上这个网站。
这个网站的欢迎界面有这样一段话:
看清楚了!以下是一段警告,一段你觉得根本不需要看的警告。平常你去色情网站,遇上“我已满十八岁”那种废话,看都不看就点击进去,然后开始打飞机。可是我们这个不一样,这是一段免责声明,你必须逐字逐句记住!如果你是我们奥尼尔中学长曲棍球校队的英雄,那么你应该把这段话记得比队歌更清楚;如果你是新虚无主义者,那么你必须把这段话背得比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更熟练。
我们的警告是:保守秘密!绝对不要在黑泉镇登录本网站!哪怕用iPhone或者平板电脑也不行!你这样做固然会碰上404错误页面[21],可是他们就能通过键盘侧录程序追踪到我们的网址。你要讨论网站内容就必须当面说,哪怕通过Skype也不行,就算有一头牛踩断了特遣队的电缆,你也绝不能冒险。我们再澄清一次,黑泉镇有一个《紧急法案》,包括:
(1)非法储存、传播K奶奶[22]图像者,立即遣送涂鸦镇羁留中心,永不释放。
(2)自从中世纪以来,凡泄露本镇秘密者,皆被视作“严重危害本地区公共秩序”,一律处以极刑(他们说:“其实自1932年以来,我们再也没有执行过死刑。”不过我才不管呢)。
友情提示:我们所做的事情非常危险!这个小镇能维持现状,全仗着对年轻人进行洗脑。洗脑的唯一好处是,你们都学会了保守秘密。我不是威胁你们——虽然我信任你们,可我还是会每隔一天就检查一次登录记录,所以哪个人从哪里登录,我都一清二楚;你若犯规,我不会对你做出警告,而是直接除名,且终生禁止你登录OYE[23]网站,然后才轮到科尔顿那帮人来整你。严格遵守本网站规定!这就是我们对黑泉镇现有制度的最大挑衅!
他们当然自觉遵守规矩。OYE很可能是唯一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抗黑泉镇暴政的网上抵抗运动,这个网站的所有用户都生活在黑泉镇,晚上也睡在自己的床上。
不过当天晚上是个例外。当天晚上,他们从自己房间里溜出来,像深入敌后的勇士一样,扒着排水管和檐槽从二楼爬到地面,带着铁铲、绳子、黑布和钢丝钳出动了。参与这次行动的共五个人,他们相互间之间并不都是亲密好友。在泰勒心中,只有布拉克·赛耶和住在隔壁的劳伦斯·范德米尔是他真正的朋友——不是狂发短信到半夜的无聊朋友,而是那种能交心的挚友。他们不仅交心,更会互相扶持,因为他们找不到别的可以依靠的人了。他们一同在黑泉镇长大,都对成年人心存恐惧,只有那些从小就认识的盟友才是值得信赖的。
今夜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这不是夏季的骤雨,而是真正的秋雨——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绵绵细雨。他们在雨里忙碌了整整四十分钟,终于完成了任务,他们全身也湿透了。五个人握着彼此的手,泰勒庄重地说:“为了科学,兄弟们。”
“为了科学。”劳伦斯重复道。
“为了科学。”贾斯汀·沃克和布拉克齐声附和。
杰登·霍尔斯特瞪了众人一眼,目光仿佛在强酸中浸泡过。他说:“去你的,你们这帮娘炮。”
第二天早上他们再聚时,每个人的眼袋都快垂到脚上了。他们碰头的地方是位于黑泉镇广场的苏氏高地餐馆的露天平台。把这个地方称作“广场”,未免有点言过其实了。这里位于水库下路和深谷路的交界,只有一些餐馆和商店聚集在周围,团团围绕着小卫理公会教堂——人们把这教堂叫作“冰毒教堂”,也许是因为它窗户的形状像大麻叶子吧——以及那个位于斜坡上的、古老的圣殿山墓地。有些人甚至认为,这里只不过是在十字路口开了几家小食铺和零售商店,规模小得可怜,甚至连“聚集”二字也配不上——此刻坐在苏氏餐馆的五个小伙子正是持这种质疑态度。他们无精打采地喝着卡布奇诺和拿铁,因为实在太累,虽然明知即将有大事发生,却也兴奋不起来。
“你们几个小伙子不用去上学吗?”苏把咖啡端给他们的时候问道。这时候虽然雨已经停了,露天还是挺冷的。苏把塑料椅子和塑料桌子上积聚的雨水都清扫干净。
“不用,前两节课都取消了,所以他们放我们出来走动。”布拉克答道,其余几位有的点头附和,有的干脆紧闭双眼,躲避苍白的阳光。布拉克在苏氏餐馆洗碗,所以他们点的第一轮咖啡是免费的。通常,一轮咖啡过后,他们会移师广场另一头的格丽泽尔达精品肉食店。在那里,他们又可以白吃一轮,因为格丽泽尔达是杰登的母亲。
布拉克倒没有说谎——或者说,没有完全说谎。第一节和第二节课确实取消了,不过并没有人放他们出来就是了。
“小伙子,咱们正处于戒严状态呢。”苏说。
“我知道,阿姨。”杰登回答的时候,态度特别温和。看他这样的表现,每一个了解杰登·霍尔斯特的人都仿佛看见四个闪着亮光的霓虹灯大字:小心提防!老实说,正如泰勒有一次对劳伦斯说的那样,“小心提防”这个词就是专门为杰登创造的;此外还有“强制治疗”和“定时炸弹”。不过大家都知道杰登的家庭背景和遭遇,所以都努力以同情心去包容他。“我们就是打算坐在这儿,万一有需要就去帮个忙。”杰登说。
“你真是一个天使啊,杰登。下午我去取熏肉的时候,一定告诉你妈妈。”苏一边说,一边把一个烟灰缸放在布拉克面前。布拉克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你们几个小伙子还要点什么?”苏问。
“不用了,阿姨。”杰登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苏正要把一张翻开的菜单从台面上拿走,泰勒突然伸手把菜单按住,他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用力。“可以把菜单留下来吗?说不定过一会儿我还想点别的东西。”泰勒说。
“可以啊,泰勒。”苏说,“要什么就喊我。要是我收到什么消息,一定会告诉你们。不过大概也不需要了,因为他们已经让合唱团准备好,随时候命。”说完,她就把托盘拿进去了。
没有人说话,大家在沉默中慢慢看清目前的状况,连空气也仿佛变得沉重起来。然后杰登似笑非笑地冒出一句:“我靠!”
“哥们儿,你真是……你想去涂鸦镇还是怎么着?”虽然泰勒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他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刚才要是苏发现菜单下面的GoPro摄像机,他们就惹上大麻烦了。录像指示灯已经亮了,这台运动摄像机对准了深谷路的南端。这时候正好有两个人在圣玛丽教堂旁边架设红白色的路障,把整条路拦腰截断;深谷路的北端也在封路,路障架设在老矿工路连上主干道的地方——这条路是从“老点”那边过来的。GoPro没办法拍摄这个方向,所以只能靠泰勒、贾斯汀和劳伦斯盯着。此外,从苏氏餐馆旁边的玫瑰堡老人院出来八九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太,她们用锐利的目光把路面扫视了一遍,然后手牵着手,一边高谈阔论,一边从餐馆露台前面经过,向十字路口走去。
“好戏准备上演了。”贾斯汀说,“那些人肯定会疯掉的!”
“几点了?”泰勒问道。
劳伦斯瞟了一眼iPhone:“九点十三分,还有一分钟。快把摄像机转过来吧,哥们儿。”
在菜单的遮掩下,泰勒小心翼翼地把GoPro移到小桌子的另一头,将镜头转个方向,对准了老矿工路。这条路一直上坡,经过已经关闭的婆婆漏盆游客中心时变成一个S形急弯,绕开了那栋建筑物。有几个老太太坐在洗衣妇铜像喷泉旁边的长凳上,其余几位悠悠地踱进墓园里——泰勒猜,她们是去考察一下将来的居住条件。
“天哪,”贾斯汀一边点头,一边轻声说,“她来了。”
“准时!”泰勒太兴奋了,什么冷静、沉着、收敛,全部抛诸脑后,他舔了舔双唇,把劳伦斯的iPhone推到菜单下面,放在摄像机镜头前,“星期三上午,九点十四分,跟往常一样,出现在同一个地点。”
在老矿工路后面,一个女人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每个星期三上午,她总是遵循一模一样的行为模式,穿过镇广场和墓地。她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黑岩女巫就像一个自闭症患者,同时也是一场持续了三百五十年的长跑比赛的冠军。自古以来女巫都不是以耐力持久著称的,人们忍不住会问,她到底会不会脱水呢?呵呵,答案当然是不会了。她就像一个微软的操作系统,设计初衷是传播死亡与毁灭,可是每次都被同样的错误信息卡住了。
她的行为模式当然算是超级有趣的,因为我们想知道:她为什么每个星期都回去呢?她去那里到底要干什么?且慢!我有两个理论,且容我一一道来:
第一个理论:她被困在某种错位的时空里,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过去,甚至达到了强迫症的地步(Windows XP猜想)。格里姆说,很久以前,在教堂前面的广场这儿有一个露天集市(我问集市是不是就在墓地前面,他说他们也不知道那时候建了墓地没有),她可能去集市买面包和鱼(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因为既然黑泉镇已经把她驱逐了,又怎会允许她回来购物呢?所以结论是,格里姆虽然很酷,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是瞎猜的)。不管怎么说,她也不可能去教堂,因为异教徒都不去教堂(也许他们有自己的教堂,有自己的十字架,也许他们脱光了衣服围着那个十字架跳舞,一边跳,一边唱他们自己的圣诗,还往身上抹耶稣基督的血),否则我们现在就不会被她缠着了,对吧?
这个理论还有一个说不通的地方:既然她已经死了(或者说她本来应该死了),为什么还要每个星期都重复走同样的路呢?他们在巫术学校难道没有学多样性原则吗?这种做法就像电影里的闹鬼旧桥段,把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实际上一点意义也没有(还有啊,你要说什么就大声说出来呗!而且不要说没人听得懂的拉丁语)。
第二个理论更有道理一点,她变成今天这样,是因为她的眼睛被缝起来了——眼睛被缝住导致黑泉镇女巫完全不能正常运作,就像被冻结了。
(来源:睁开你的眼网站,2012年9月)
他们看着这个双眼被缝起来的女人穿过老矿工路,从公共汽车站后面经过,越走越近了。她的一双赤脚踏在人行道旁的排水沟里,在水洼中踩出一圈圈水纹。也许是本能驱使她这么做的?也许是某种比本能更古老、更原始的东西?可是泰勒知道,不管驱使她的是什么,这东西绝对是蓄意的,而且也不用依靠她的眼睛。铁链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钝响,一声声传入泰勒的耳中。只见她身上的衣服以及两条手臂被箍得紧紧的,显得很无助,有点像超市卖的那些用玻璃包装纸裹住的、让人看见就倒胃口的墨西哥肉馅玉米卷饼。泰勒总觉得她走动的时候没那么恐怖,因为这时候她就像一只罕见的昆虫,你可以放心研究,她不会刺你;你也不用担心在那双被缝起来的眼睛后面,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可是一旦她停下来……就显得有点恐怖了。
“你们知道她有趣的地方是什么吗?”贾斯汀若有所思地说,“作为一个童话故事里的角色,她长得太丑,丑得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她才不是什么童话故事角色呢!”布拉克反驳道,“她属于超自然现象。”
“她当然是童话故事角色了。巫婆只出现在童话故事里,所以她就是童话故事角色。”
“这算哪门子理由?童话故事的角色是假的,可她是真的。”
“要是小红帽站在你面前,”贾斯汀说得很严肃、很认真,看那架势,容不得旁人取笑和嘲弄,“她就要被归类为超自然现象了吗?她还算不算童话故事角色?”
“不,她只是一个病态的迷恋高洁丝卫生巾的小妞。”杰登说。
布拉克嘴里的卡布奇诺咖啡一下子喷出来,前襟都湿了;劳伦斯笑得几乎晕厥过去。有那么好笑吗?泰勒心想。“我靠!”布拉克拿起一叠纸巾吸衣服上的咖啡污迹,“你这家伙真变态!”
“噢,对了,”劳伦斯恢复常态后说,“女巫布莱尔[24]也不是童话故事角色哟。”
这下子贾斯汀无言以对,这场争论也就不了了之。
一辆汽车驶近圣玛丽教堂,坐在喷泉旁边的那帮志愿者老太太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可是那辆车在路障那里停下,然后就左转了。开车的大概是本地人,老太太们顿时松了一口气。要是发现有外人,她们就会一拥而上,把老奶奶围住,一起向前走,她们相互间当然还会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只要她一停下来,泰勒知道(这也正是最让他为自己身为黑泉镇人而感到惭愧的地方),老太太们也会跟着停下来,依然把她簇拥在人堆里,大伙儿齐声高唱圣歌,活脱儿一个老年临终版的《欢乐合唱团》[25]。泰勒不知道她们这样做还有什么更深层的用意,他只知道她们很聪明地利用了人们的逆反心理:如果一个旁观者不知情,他绝不会在短时间内留意到在人群里站着一个被铁链锁住的形容枯槁的女人;而面对这群吱哇乱叫的老太婆,谁有能耐待久一点呢?
那个眼睛被缝起来的女人就在泰勒他们眼皮底下走过。她经过苏氏餐馆的露台,向广场走去。喷泉旁边的那帮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泰勒也随着她慢慢地转动GoPro摄像机。这个实验要成功,最关键的是没有外人在场。泰勒正暗自庆幸,苏突然走出来站在门廊那儿。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公德心爆发,对这几位未成年顾客萌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
“有杀虫剂吗?”杰登问道。
苏笑着说:“要是杀虫剂有效,我们老早就用了,杰登。”她还不知道他们想用杀虫剂驱赶的不是那个女巫,而是她自己。布拉克心领神会,连忙走过去,借口商量排班事宜,骗她一起走回餐馆里。
泰勒把GoPro摄像机从菜单下面取出来,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不让装在十字路口斜对面点对点旅馆侧面墙上的那个摄像头拍到。昨天晚上,杰登用一根长棍把那个摄像头打歪了,到现在还一直保持着很低的角度,所以他们几人都欣喜若狂。说起广场附近的环境,杰登简直是军用活地图,因为他和他妈妈就住在广场另一头的肉店后面。目标电线杆立在墓园东侧,杰登说还有另外两个摄像头能拍到那根电线杆。其中一个安装在圣殿山最高处那个转角的树丛里,他们在摄像头前挂了一根松枝就把它解决了。另一个摄像头隐藏在冰毒教堂的一个窗框里,虽然他们够不着,可是大伙儿觉得这个摄像头前面有太多树木遮挡,到了晚上就更加不会引起真正的问题了。
今早凌晨2:57,他们把布拉克的一件黑色长袍挂在墓地大门橡树的一根树杈上。这根树杈悬在墓地树篱的上方,那件黑色长袍垂下来,就像一张帘子,把立在树篱旁边的目标电灯柱挡住了。一直到凌晨3:36,他们才把这张帘子撤下来,拧干,然后重新卷好。整个过程中,只有一辆车从深谷路上驶过,不过这辆车也没有减速。
3:17,杰登把裸露在外面的、连接地下电箱的电线切断,帘子后面的街灯马上熄灭了,这也是可以证明他们这次行动的唯一证据。幸好这根电灯柱不是很高,而且用来固定柱子的配件虽然看起来很典雅,却是用铝做的,而不是用传统的生铁铸造,所以整个过程易如反掌。等他们清理完现场,并且喊出“为了科学”的口号之后,那根本来立在墓园树篱旁边的电灯柱已经被移到人行道的正中心,距离路的左边刚好一尺半。
这里将是核爆的原爆点。
好了,在下面一段视频里,你将会看到她直接从树林里出来,顺着深谷路向西走到广场。接着,她沿小溪前进,走上人行道,一直来到墓园大门。在那里,她会做一个四分之三周单脚尖旋转动作,仿佛一个芭蕾舞公主。然后她就面向马路,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被人拔了电线似的。我们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运行错误,要是这时候从她头发里升起一缕袅袅青烟,那就更有戏剧效果了。她就这样站着,八分三十六秒后,好像有人按了Ctrl+Alt+Del三键组合,她又突然开始向前走了。她会一直走到山顶道上的房子后面,然后就消失了。每个星期她都会以同样的方式做这件事情。(可是从来没人知道她到底是怎样消失的,也不知道她具体是在哪个地方消失的。我们很笨,所以找不到答案。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
这个眼睛被缝起来的女人沿着小溪向前走。当她经过“小心儿童,车辆请慢行”的标志牌时,露台上四个小伙子的沉闷情绪一扫而光。他们兴奋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两条腿不住地摇摆。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即将见证的这个时刻足以跟人类历史上最珍贵、最重要的那些瞬间——比如青霉素面世、第一例硅胶假胸爆炸事件——相媲美;就算维基百科倒闭了,这个时刻也会被人们代代相传、时时铭记。泰勒甚至忘记了他多么害怕涂鸦镇,也懒得遮掩他的GoPro摄像机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一刻记录下来!
“我——靠——”贾斯汀屏住了呼吸。
“她要看见了……她要看见了……她要看见了……”
她没看见。在清脆的“嘭”的一声中,黑岩女巫迎面撞在电灯柱上,一屁股跌坐在地。
坐在喷泉旁边的那些老太太一起尖叫着蹦起来,都用手捂着嘴巴。泰勒几个人面面相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下巴都要掉到人行道上了。布拉克也出现在餐馆门口。女巫的这一撞,似乎把空气中的氧分子全部抽走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不但让一个存在了三百多年的超自然怪物栽了个大跟头,还把整个过程录下来了!
人行道还没干透,老奶奶在电灯柱旁边不停地扭动。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块墨西哥肉馅玉米卷饼在包装玻璃纸里面蠕动,这是一个多么滑稽的画面。本来,她那张伤痕累累的脸,还有女巫恐怖的名声,都让人不寒而栗;可是这一刻,她的煞气已经荡然无存。她就像一只从巢里掉到地上的幼鸟那么无助,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自己站起来的。一个老太太用手捂住脸颊,慢慢朝她走过去。难道这老太太作死,想去扶女巫一把?泰勒正担心着,突然,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就这么一闪,女巫已经重新站起来了。那个老太太吓得大声尖叫,猛地往后缩。在前一个瞬间,K奶奶还在人行道上无助地挣扎;哪知在下一个瞬间,就像定格动画里的场景,她突然变回站立的姿势。只见她揣着铁链径直撞向电灯柱,仿佛要从柱子中间穿过去。
“我靠……”杰登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了。
“你录了吗?”劳伦斯问道。泰勒低头一看,发现他竟然犯了在自己刚起步的记者生涯中最严重的一个错误:在刚才的忙乱中,他不小心让摄像机垂了下来,拍摄了许多以人行道路面为主题的超级有趣的片段,却错过了女巫的定格动画特技表演。他觉得脸都涨成紫色了,忍不住暗暗痛骂自己。幸好其他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女巫的举动,完全没有留意泰勒的窘态。
“发生什么事情了?”苏问道。布拉克挡在餐馆门口,她在他身后挣扎着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没人有空搭理她。
“看哪,”贾斯汀说,“她真的想从电灯柱中间硬闯过去。”
确实是这样。三百年来,女巫总是从这个位置走过,今天也不例外。电灯柱?浮云罢了。
“她好像……装了预设程序。”劳伦斯说。
摩擦碰撞持续了足足半分钟,女巫终于从电灯柱侧面滑过去了。然后她完成了那个四分之三周单脚尖旋转的经典动作,立刻就下线了。
贾斯汀是第一个爆笑出来的。
紧接着是布拉克。
然后五个人都完全不受控制地狂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互相拍肩膀、捶胳膊。那帮站在喷泉旁边的没有幽默感的糟老婆子一起转身盯着这帮小伙子,一下子就看见那台GoPro摄像机了。其中一个叫道:“喂,小子,你们拿着什么?你们拿着照相机干吗?”
“糟糕!”杰登大吼,“你们谁过去把她推进池子里?”
那帮老太太听了这句话,一下子蒙了,似乎真的在估算“熊孩子把老太太推进池子”这件事情的可能性(也可能是人过了七十岁就丧失了还嘴的急才)。这样一来,那几个小伙子就笑得更厉害了。一分钟后,泰勒等人一边大笑着,一边从路障顶上滑过去。然后他们沿着深谷路继续跑,越跑笑得越厉害。跑了两百多米,他们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停在路边,在GoPro摄像机自带的液晶屏上观看刚才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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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里的画面,你应该很清楚了。
这是新闻史上首次出现超自然怪物摔倒在地的场景。这些画面非常独特,几分钟内就在YouTube上面传疯了;在成千上万个博客里,人们或者为之欢呼,或者试图揭穿这个骗局;这段视频甚至被吉米·法伦[26]拿到节目里面反反复复地放个没完。当然了,上述这些场景都没有发生,因为这些画面绝对不能外泄!可是到了当天晚上,这帮男孩子已经成了众人疯狂崇拜的偶像!
其实这几个男孩子一点也不傻,他们知道这样做肯定会受到惩罚的。他们已经想好了,事后要逃避涂鸦镇的大牢,只有一个方法:主动投案自首,打“年少无知”的牌,争取宽大处理。
“我们只是搞恶作剧罢了。”泰勒说,把这段视频的“导演剪辑版”播放给罗伯特·格里姆观赏。在这个版本里,你只能看到女巫沿着小溪往前走,撞在灯柱上,然后跌倒在地。格里姆直接从储存卡播放这段视频,这张卡里只有这一段视频是当天早上拍摄的——这也是泰勒特意安排的。其余的视频都稳稳妥妥地收藏在他的MacBook里,还设了密码保护。
泰勒想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真心悔过的诚意,于是他一边坦白,一边想象着自己头顶上方悬着一个光环。可是说着说着,他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罗伯特·格里姆竟然也哈哈大笑。实际上,他看着这帮小孩玩的恶作剧,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当天晚上,在默客酒馆,一帮人围着格里姆的手提电脑看这段视频,也是哄堂大笑。其实,搞恶作剧的小孩也好,格里姆也好,酒馆的围观群众也好,众人的欢笑都有同一个原因。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女巫像个杂耍演员似的一屁股跌在地上,这场景固然滑稽可笑,可他们开怀大笑其实是因为这是一场胜利!虽然这次胜利看起来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无关轻重,然而被他们击败的对手是每个人有生以来最大的阴影。在笑声中的是人们共有的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种感觉很诡异地深植在每个人心中,后来当泰勒意识到其中的原因时,他感到恐惧一直刺进他的骨髓里。
“从官方立场来说,我当然不能赞同你们的做法。”罗伯特·格里姆好不容易重新平复情绪,擦干眼泪。可是他才说了一句话,马上又狂笑起来。后来,他提出了一个方案,几个男孩子二话不说都表示赞同:为了避免镇议会的纠缠,他们必须把一切恢复原状,自己掏钱赔偿剪断的电线,然后在本周内每天都去淑女崖公园捡垃圾。
当天晚上睡觉时,泰勒收到杰登发来的一条短信:
哥们儿,老婊子摔地上,大家乐坏了。
真他妈爽!
泰勒已经被这次电灯柱测试的成功冲昏了头脑。虽然后来劳伦斯问“好吧,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让他相当扫兴,可是在收到杰登短信的那一刻,泰勒还处于一种飘飘然的状态,完全不明白杰登在说什么。
第二天,在公园捡垃圾的时候,泰勒看着雨中的行人,逐渐开始明白了。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了他的事迹,昨天他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今天突然成了人人膜拜的另类英雄。每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向他微笑致意,表示支持。然而正是这一张张笑脸让他觉得心神不宁:人们本来应该看起来很开心才对,可是他们并不开心。那些脸平日就很诡异,现在显得更加诡异,因为当这些人脸上露出笑容的时候,泰勒竟然认不出他们了。
这是一些早已忘记了怎么微笑的脸。这些脸上堆了太多的褶皱和细纹,每过一天就消沉一分。它们被难以承受的巨大压力磨去了棱角,变得严峻而凄冷。它们就是黑泉镇的脸,当它们尝试微笑的时候,反而像在高声尖叫。
晚上,在辗转反侧时,泰勒突然感觉到一种充斥着黑暗和恐惧的可怕预感。缠绕在脑中的两个画面使他一直挣扎到破晓时分才入睡:雨中那一张张尖叫的脸,还有那个跌倒的女巫。最后,一切都渐渐隐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