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夫·格兰特正在跑步,他刚刚绕过黑泉镇市场肉食店后面的停车场转角,正巧看到凯瑟琳·范怀勒被一架古老的荷式街头管风琴碾倒。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因为凯瑟琳没有被撞飞到马路上,而是与管风琴表面的花饰木雕、天使翅膀以及铬黄色的风琴管融为了一体。当时,马蒂·凯勒正抓着管风琴的拖拽钩,将它往后推;然后,在露西·埃弗雷特的指挥下,马蒂将管风琴稳稳地停住。凯瑟琳被撞的时候,既没有“嘭”的一声巨响,也没有流血。不过,人们还是从四面八方涌来。每当有意外发生,小镇居民都会火急火燎地赶往事发现场。可是这一次,围观群众中竟然没有一人扔下手中的购物袋去搀扶她。因为,对黑泉镇居民来说,“助人诚可贵,自保价更高”——事情涉及凯瑟琳,当然没人敢插手,大家都谨慎得很。
人群中有一个小女孩犹犹豫豫地向管风琴越走越近。她不像是去围观意外事故,更像是被那架华丽的巨大管风琴吸引住了。“别走太近!”马蒂大喝一声,抬起手示意小女孩止步。这下子史蒂夫明白了,原来刚才根本就没有发生事故。只见在管风琴底部的阴影中有一双邋遢的脚,还有一条沾满污泥的褶边——那是凯瑟琳的裙子。史蒂夫畅快地笑了:原来真的是错觉。两秒后,《拉德斯基进行曲》的旋律响遍整个停车场。
这次长跑的终点已经快到了,于是史蒂夫放慢了脚步。虽然很疲劳,他却觉得心满意足。刚才他沿着熊山州立公园的边缘跑了十五英里[1],到达蒙哥马利堡,再顺着哈得孙河向北跑到西点军校,最后才转入森林和山野,奔跑在回家的路上。史蒂夫在位于瓦尔哈拉的纽约医学院授课,一天工作下来,全身都绷得紧紧的,而长跑正是放松身心的理想方法。跑步固然使他神清气爽,可真正让他心情舒畅的是那一阵阵妙不可言的秋风———那是来自黑泉镇外的秋风,在他肺里流转,带着他的汗味一路向西。当然了,这全是心理作用,黑泉镇里的空气也没什么不对劲儿……就算真的有不妥,也不可能用科学分析的方法去证实。
鲁比肉排馆的厨师也被音乐声吸引,从烤肉架后面走出来,和其他人一起,怀疑地注视着这架管风琴。史蒂夫一边用手臂擦掉额头的汗水,一边绕开围观的群众。史蒂夫看着管风琴侧面的漂亮图案,突然发现原来这是一扇半开半掩的双向门,他忍不住笑了。这架管风琴里面从内壁到轮轴都是空心的,凯瑟琳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露西把门一关,立刻把她藏得严严实实的,外面的人都看不见了。这架管风琴又变回了一架管风琴,而且是一架能够播放音乐的管风琴。
“嘿嘿。”史蒂夫双手叉腰,一边喘气一边说,“穆德探员和斯卡莉探员[2]又趁机赚外快了。”
马蒂走到他面前,咧嘴笑道:“你就胡扯吧。你知道其他鬼东西有多贵吗?议会的人又抠门得要死,拨一分钱下来也像要了他们的老命似的。”他把头朝管风琴扬了一下,“这其实是假货,是皮克斯基尔市的老荷兰博物馆里的那架管风琴的仿制品。装得还挺像吧?它的底座其实是一辆普通的拖车。”
史蒂夫本来还赞叹不已,现在走近了才看清楚,管风琴表面的人像都是幼稚可笑的瓷器娃娃;图案也很粗糙,甚至不是画在琴壁上,而是胡乱贴上去的——整个就是一锅粗制滥造的大杂烩!风琴管也不是真的铬金属,而是一根根上了金漆的聚氯乙烯管子。说起街头手摇管风琴,你会想起活塞发出的叹息声和穿孔曲谱卡[3]的翻页声;可是现在这段《拉德斯基进行曲》缺少了这些悦耳的声音,也就没了立体感。
马蒂猜中了他的心事,说道:“这是一个iPod加上一个特牛的大音箱,不过要是你选错播放列表,就能欣赏到重金属摇滚了。”
“这听起来像是格里姆的点子。”史蒂夫大笑道。
“可不就是吗?”
“我还以为我们该做的是要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她身上引开呢。”
马蒂耸了耸肩:“格里姆大师的风格,你还不清楚吗?”
“这是在公众活动的场合用的。”露西说,“每逢集市和节日,总会有很多外乡人来我们这里。”
“呵呵,那就祝你们好运吧。”史蒂夫咧嘴一笑,准备继续上路了,“到时候你们也许真能靠这架假风琴赚点外快呢。”
史蒂夫沿着深谷路慢跑,一点也不着急,因为这里离家只剩下最后一英里了。四下无人,虽然《拉德斯基进行曲》还在他脑子里萦绕,还左右着他的步调,可是史蒂夫已经不再想那个站在管风琴里的女人——那个潜伏在黑暗中的女人。
***
洗完澡,史蒂夫下楼来到餐厅,看见乔斯林坐在餐桌旁。她把手提电脑合上,唇边泛起一丝浅笑。二十三年前,他就是因为这一丝浅笑而爱上了她。虽然现在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她的眼睛下面也出现了眼袋(她称之为“四十好几的口袋”),但是他依然爱她。她说:“嗯,既然我的夫君来了,各位男宠都可以跪安了。”
史蒂夫咧嘴笑道:“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拉斐尔?”
“没错,还有罗杰。对了,我已经把诺瓦克给甩了。”她站起来,双手搂住史蒂夫的腰,“你今天过得怎样?”
“我讲了五个小时的课,中间才休息二十分钟,累死了。我必须让乌曼调整一下我的课程表,否则他必须在讲台后面装个大电池来给我充电才行。”
“你真是弱不禁风啊。”她说完在他嘴巴上亲了一下,“噢,对了,工作狂,我得提醒你一句,家里来了一个偷窥狂。”
史蒂夫整个人向后一缩,眉毛扬了起来。
“老奶奶来了。”她说。
“老奶奶?”
乔斯林把他拉到身前,慢慢转头朝身后点了一下,史蒂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们身后有两扇法式落地玻璃门,门后就是客厅。在客厅的壁炉和沙发之间有一个角落,角落旁边是音响。这个角落的位置很尴尬,乔斯林不知道放什么东西才合适,所以把这个角落称作“灵薄狱”[4]。史蒂夫看到,一个干瘪矮小、瘦似钢条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灵薄狱里。这个女人肮脏、阴暗,她只属于暗夜,与下午明媚的金色阳光格格不入。乔斯林用一块旧的洗碗布盖在她头上,这样就无须看到她的脸了。
“老奶奶。”史蒂夫若有所思地说。黑泉镇的恐怖煞星竟然被一块洗碗布变得这么滑稽和笨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乔斯林脸上一红:“你也知道,我最受不了她这样盯着我们。虽然我明知她看不见,可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她能看见我们。”
“她在这儿站多久了?我刚刚还在镇上见过她呢。”
“不到二十分钟吧。她才出现,你就回来了。”
“真奇怪。我刚才在市场肉食店的停车场那儿看见她。那些人又玩新花样了,他们竟然弄了一架空心街头管风琴把她罩住。我猜她不太喜欢那些音乐,所以就离开了。”
乔斯林抿嘴一笑:“嘿嘿,我们的唱片机放的是约翰尼·卡什[5]的歌,希望她会喜欢吧,要不我也没办法了。刚才我必须走到她身旁伸手去开唱片机,这种事情可别让我做第二次。”
“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史蒂夫把手指穿过她颈后的头发,继续亲吻她。
这时候,纱门猛地打开,泰勒走进屋里。他手上拿着一个散发出外卖中餐香味儿的大塑料袋。“喂,你们别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热好吗?”他说,“还没到三月十五日,我现在还没成年呢。你们身为家长,不要污染了我纯洁的灵魂。”
史蒂夫朝乔斯林眨了眨眼,答道:“你和罗蕊拍拖的时候也那么纯洁?”
“我们那叫尝试和探索。”泰勒一边说,一边把袋子放在餐桌上,然后扭动着身体把外衣脱下来,“我们这个年龄段就应该做这样的事情,这是维基百科说的。”
“哦,那么维基百科说我们这个年龄段应该干吗?”
“出去赚钱……在家做饭……给小孩涨零用钱。”
乔斯林听了,眼睛睁得溜圆,哈哈大笑起来。就在这时,废柴挤开泰勒身后的纱门,吧嗒吧嗒地走进来,竖起耳朵绕着餐桌转圈。
突然,这只边境牧羊犬开始低声咆哮。史蒂夫连忙叫道:“天哪!喂!泰勒,抓住他[6]……”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废柴还是看到了那个站在乔斯林的灵薄狱角落的女人,立即狂吠起来,声音震耳欲聋。吠声很快变成一阵阵高频刺耳的哀鸣声,三个人听了毛骨悚然。废柴一边狂叫,一边向那个女人扑过去,爪子却在瓷砖地上打滑。泰勒及时赶到,一下子揪住废柴的项圈,在两扇法式落地玻璃门中间把它拦了下来。废柴还在发疯似的狂吠,前爪在空中不停地扑打。
“废柴,坐下来!”泰勒一边呵斥,一边用力拉扯着狗圈绳。废柴终于不吠了,却还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尾巴摆个不停,显得焦躁不安。可是那个站在乔斯林的灵薄狱角落的女人自始至终纹丝不动。“天哪!你们真是的,她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泰勒说。
“不好意思。”史蒂夫一边说,一边把狗圈绳从泰勒手中拿过来,“我们没看见废柴也进来了。”
泰勒脸上渐渐流露出嘲讽的神色:“那块布和她真是绝配。”他不再说什么,只是把外衣随便搭在椅子上,就跑上楼了。史蒂夫猜他肯定不是赶着做作业,因为泰勒对功课可不会那么积极。能让他急急忙忙跑起来的,只有和他拍拖的那个女孩子。罗蕊住在纽堡市,是一个很会打扮的可爱小姑娘,可惜因为黑泉镇《紧急法案》的限制,她不能经常来玩。此外还有一件事情能让泰勒紧张,那就是他在YouTube网站上的视频博客。乔斯林打发他去“御膳房”中餐馆买外卖的时候,他可能正在编辑博客呢。那家中餐馆做出来的菜都一个味儿,不过星期三是乔斯林的休息日,一切从简,所以她就叫外卖了。
废柴还在不停地低声咆哮。史蒂夫牵着它走到后院,把它锁回狗舍。废柴直往铁丝网上面扑腾,然后不停地走来走去。“别闹了!”史蒂夫向废柴吼道。本来他不需要这么抓狂的,可是这只狗真的让他很烦躁,因为他知道废柴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平静下来。老奶奶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无论她来得多频繁,废柴总是不能适应。
然后史蒂夫走回屋里,准备开饭了。鸡丁炒面、左宗棠豆腐……他把外卖纸盒一个个打开。突然,厨房门又打开了,只见马特的马靴飞了进来,在地板上滚了两圈。狗舍里的废柴还在吠个不停,他听见小儿子在屋外大声嚷嚷:“废柴!天哪!你怎么回事呀?”
然后马特走进了饭厅。只见他歪戴着帽子,马裤也脱下来,皱成一团搭在手臂上。“噢!是美味中餐!”他边说边走进来,在史蒂夫和乔斯林身旁经过的时候,还分别拥抱了一下,“我马上就下来。”然后,和泰勒一样,他也跑上楼了。
在史蒂夫心里,每天到了晚餐时间,饭厅就是格兰特家的活动中心。这里是家庭成员各自的精彩生活发生交集的地方——正如不同的构造板块互相碰撞,擦出火花——每个人都能在这里得到片刻的休憩。只要有可能就全家一起吃饭,这是他们一直恪守的传统。此外,这个房间本身也有迷人的地方——用铁轨枕木搭建的框架给人安全感,而且从这里往外看是万金难买的好景致:院子的尽头是马厩和马圈,更远处有一片生机勃勃的荒野,正是哲人谷的悬崖峭壁。
当他往每个人的碟子里舀芝麻面条的时候,泰勒走进了饭厅,手里拿着一个GoPro运动摄像机——那是他的十七岁生日礼物——红色录像指示灯还是亮着的。
“把那东西关了。”史蒂夫斩钉截铁地说,“老奶奶在这儿,你应该知道规矩。”
“我又不是要录她。”泰勒说着,走到餐桌另一头,拉开一把椅子,“看,我从这里拍,她站在那儿根本就上不了镜。而且你也知道,她一旦到了室内就不会再走动了。”说完他向父亲笑了笑,脸上全是无辜的表情。然后他的语调一转,突然变成了他在YouTube视频博客的专用声线(本声线参数设置:音乐1.2,气质2.0),“尊敬的父亲大人啊,我在做一个très[7]重要的统计报告,需要向您提一个问题。”
“泰勒!”乔斯林喊道。
“噢,对不起,最最尊敬的母亲大人。”
乔斯林用一种既和蔼又坚定的眼神看着他。“你剪辑的时候把刚才那一段删掉。”她说,“还有,把摄像机拿开,别对着我!我现在上镜丑死了。”
“我有新闻自由!”泰勒咧嘴笑道。
“我有隐私权!”乔斯林针锋相对。
“那么你得给我减家务。”
“零用钱也减。”
泰勒把摄像机转过来对着自己,哭丧着脸说:“唉,我总是被这样虐待。有一句话,我过去说过,将来一定还会继续说。朋友们,我活在一个独裁之家,言论自由已经被老一辈人剥夺了。”
“弥赛亚如是说。”史蒂夫一边调侃泰勒,一边分发左宗棠豆腐。他知道,泰勒会把这些对话的大部分内容都剪掉的。泰勒精于此道,总是能把手头的原始素材——他发表的观点论调、种种荒谬的言行,以及大量街拍——剪辑得很好,后期还会配上朗朗上口的流行音乐,加入诸如加快播放速度等视觉效果。他的视频博客取得了相当喜人的成绩。史蒂夫最近一次看泰勒在YouTube上面的频道“95泰流”,他的博客有340个订阅用户,点击次数超过27万。泰勒甚至靠在博客上卖广告赚了点零用钱,不过他承认那些钱少得可怜。
“你想问什么?”史蒂夫问道。话音刚落,摄像机一下子转过来对准了他。
“如果你必须让别人死,你会选谁?你自己的小孩,还是苏丹某个村子的全体村民?”
“你这问题太无厘头了。”
“我选自己的小孩。”乔斯林说。
“啊!”泰勒很夸张地惨叫一声。外面狗舍里的废柴一直竖起耳朵听着,现在又开始吠个不停了。“你们听见没有?我的亲生母亲,为了非洲某个不存在的村子,竟然毫不留情地把我牺牲掉。这意味着她对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情深义重吗?或者这是我们家出现家庭危机的迹象?”
“二者兼而有之,亲爱的,兼而有之。”乔斯林说完,朝着楼上喊,“马特,我们已经开始吃啦!”
“喂,爸爸,我是认真的。假设你面前有两个按钮,如果你按其中一个,你自己的小孩——也就是moi[8]——会死掉;如果你按另一个按钮,苏丹某个村子的村民就会全部死光;如果你在十秒内不按键,两个按钮会同时自动按下去。你会救谁?”
“你这问题的预设条件太荒谬了。”史蒂夫说,“哪会有人逼我做出这种选择呢?”
“你就选一下呗。”
“我即使选了也肯定是错误的答案。如果我救了你,你就可以谴责我害死整个村子的人。”
“可是如果你不选,所有人都会死光。”泰勒坚持道。
“我当然会让那个村子的人死了,我怎么能牺牲自己的儿子呢?”
“真的呀?”泰勒很敬仰地吹了一声口哨,“假设这个村子里有很多营养不良的大肚子小孩,他们小小年纪就被军阀抓去当兵,苍蝇在他们的眼睛旁边飞来飞去。他们的妈妈都穷困潦倒,又有艾滋病,还长期遭受家暴。你怎么选?”
“即使是这样,我也选择救我自己的小孩。换了是那些妈妈,她们也会选择救她们小孩的。马特在哪儿?我饿了。”
“如果你要在我和整个苏丹之间选呢?”
“泰勒,你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乔斯林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底气也不足。她心里很清楚,一旦丈夫和大儿子开始较真,她出言干涉的效果就像……就像在更大的政治舞台上人们通过外交途径去解决国际争端,当然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爸爸,怎么说?”
“我会牺牲整个苏丹。”史蒂夫说,“话又说回来,你这个报告是关于什么的?关于我们对非洲国家的介入程度?”
“是关于诚实的。”泰勒说,“说救苏丹的人都是在撒谎,不愿意回答的人只追求政治正确。我们问了所有老师,只有教哲学的瑞德芬老师是诚实的。当然还有你。”他听见楼梯上传来弟弟下楼的声音,于是大声喊道:“马特,你会选择让谁死?苏丹全国人民还是爸妈?”
“苏丹人。”答案一下子就出来了。在镜头外,泰勒朝客厅点了点头,手指在嘴唇上面划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史蒂夫很不情愿地瞥了乔斯林一眼,只见她咬着嘴唇,显然是答应了。一秒钟后,饭厅门打开,马特腰上围着一条毛巾走进来,他肯定是从浴室直接过来的。
“太好了,你一下子给我多赚了一千个点击。”泰勒说。马特听了,马上对着镜头装出一副小丑似的怪相,屁股还一左一右不停地晃。
“泰勒,他才十三岁呢!”乔斯林说。
“说真的,上次劳伦斯、布拉克和我脱了上衣对口型唱小野猫组合[9]的歌,一共得到三万五千个点击呢!”
“你们那简直是黄色小录像。”马特一边说,一边拉开身边的椅子坐下来,正好背对着客厅,也背对着那个站在乔斯林的灵薄狱角落的女人。史蒂夫和泰勒对望一眼,都乐了。
“你上桌吃饭就不能先穿件衣服吗?”乔斯林叹道。
“是你叫我快下来吃饭的呀!我的衣服有一股马的臭味儿,我还没来得及洗澡呢。噢,对了,妈妈,你的相册我挺喜欢。”
“什么?”
“你在脸书(Facebook)上面的相册呀。”他塞了满满一口面条,然后用手推着饭桌边沿,整张椅子向后倒,就靠后面两条椅腿摇摇晃晃地支撑着,“妈妈,你太有型了!”
“我知道了,亲爱的。你快坐端正了,椅子四腿着地才行,要不你还得摔跤。”
马特没理她,却看着泰勒的镜头:“我敢打赌,你不想知道我正在想什么。”
“对啊,我真的不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个散发着马味儿的臭小弟。我宁愿你快去洗个澡。”
“那是汗味儿,不是马味儿。”马特冷静地说,“我觉得你的问题太简单了。你想更有趣就应该这样问:如果你必须做出选择,你会让谁去死?你自己的小孩,还是黑泉镇的所有人?”
外面的废柴又开始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史蒂夫向院子外面看去,只见那条牧羊犬守在铁丝网后面,头贴在地面上,露出满嘴利齿,仿佛变成了一头野兽。
“天哪,那条狗什么毛病?”马特问道,“怎么突然发疯了?”
“老奶奶不会刚好在附近吧?”泰勒故作无知地问。
乔斯林耷拉着肩膀环顾四周:“我一整天也没见到她呀。”然后她装出一副很紧急的样子,目光扫过后院,一直到达那棵分杈的红橡树那里。那棵树在他们家的地界边沿,正对着一条上山的路。树干上装了三个摄像头,监视着哲人谷的各个角落。
“不会吧,奶奶和姥姥明明都不在了呀。”马特嘴里塞满了食物,奸笑道,“不知道泰勒的粉丝会怎么想呢。”他的姥姥,也就是乔斯林的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病好久了,一年半前因为肺部感染而去世;而史蒂夫的母亲在八年前就已经不在了。YouTube的用户当然不知道这些事情,马特其实是在拿泰勒消遣呢。
史蒂夫转头看着大儿子,脸色凝重,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说:“泰勒,你会把这一段剪掉,对吧?”
“当然了,爸爸。”泰勒答道,随即把声音变回“95泰流”播音专用声线,“让我们把这个问题的背景设在我们的家乡。Padre mio[10],如果你必须让某一方死,你会选谁?你的小孩还是我们黑泉镇其余所有人?”
“其余所有人,也包括我的妻子和另一个小孩吗?”史蒂夫问道。
“是的,爸爸。”马特抢着说,还傲慢地笑了一声,“你会救谁?泰勒还是我?”
“马修[11]!”乔斯林叫道,“你闹够了没?”
“两个都救。”史蒂夫严肃地说。
泰勒咧嘴笑道:“爸爸,你这是政治正确哟。”
就在这时,马特的椅子翘得太厉害了,猛地往后倒。他双臂乱挥,想要保持平衡,红色的酱汁顿时从他的汤匙里飞洒出来。无奈椅子还是继续向后侧翻,“啪”的一下栽倒在地板上,马特顺势滚了出去。乔斯林整个人蹦起来,泰勒吓得手一抖,GoPro摄像机一下子滑进了鸡丁炒面的碟子里。幸好马特还有小孩子特有的那种柔韧性,只见他及时伸出一个手肘支撑身体,安全落地,然后躺在地上歇斯底里似的狂笑,还不忘用一只手揪住围在腰间的浴巾。
“我弟弟这回玩火自焚啦!”泰勒大声起哄,一边拨掉摄像机上的面条,一边把镜头向下对准马特来个大特写。
突然,马特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全身开始发抖,好像触电似的。他猛地一摆腿,胫骨撞在桌腿上,大声惨叫。
***
首先说明一点,泰勒的GoPro摄像机在那一瞬间录下的影像,永远也不会有人看见。这其实挺可惜的,因为人们错过的那个片段,委婉点说是令人不安,夸张点可以说堪称史上最怪异的视频。虽然这台GoPro是一台小型摄像机,可是它的拍摄速度惊人,竟然达到每秒六十帧!泰勒经常开着录像机,骑着山地自行车从悲惨岭上冲下来,或者和朋友用通气管在婆婆漏盆湖潜泳,即使水很混浊,拍出来的视频也是非常清晰的。
高清的图像是不会撒谎的。在这段视频里,乔斯林和史蒂夫一脸迷惘,他们的目光越过了倒在地上的小儿子,一直望向客厅里。画面正中心是一团面条和凝固的蛋黄。然后镜头突然转向,马特也不再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了。只见他全身痉挛似的一边扭动,一边往后退缩,一下子撞在桌子上;最厉害的是他腰间的浴巾竟然始终没有松开。在这个瞬间,画面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倾斜的,这饭厅好像要散架了,又像一艘正在侧倾下沉的船,而我们就站在起伏不定的甲板上。
然后画面又摆正了。虽然那团面条遮住了大部分镜头,可还是能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正穿过客厅,向饭厅走过来。之前她一直纹丝不动地站在乔斯林的灵薄狱角落里,可是马特倒地后,这个女人似乎突然心生同情,竟向他走过来。洗碗布从她脸上滑下来,有那么零点零几秒的瞬间——也许只有几帧的画面——视频中能看见她的眼睛和嘴巴都被缝起来了!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结束了。可是这个游离在意识之外的画面已经深深地烙在观看者的脑子里,从此以后,我们如芒在背、坐立不安,连我们内心深处最舒适的那个角落也会被它彻底扰乱。
眼看她就要走到那两扇敞开着的法式落地玻璃门前,史蒂夫疾扑上去,把两扇玻璃门拉上,顿时将客厅封住了。我们看见那个瘦削的女人一下子撞在半透明的彩色玻璃上面,然后就站住不动了,我们甚至能听见玻璃颤动的声音。
史蒂夫的幽默态度消失得无影无踪。“把那东西关掉!”他喝道,“马上关掉!”他的声音十分严肃,虽然他的脸没有出现在镜头上(我们只看见他的T恤、牛仔裤,还有一根戳在镜头前的手指),可是我们都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
然后画面一下子就变黑了。
***
“她直接冲着我来了!”马特吼道,“她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他还站在倒地的椅子旁边,紧紧揪着腰间的浴巾,防止它滑下来。
泰勒开始笑了——史蒂夫觉得这是如释重负的笑声:“也许她喜欢上你了。”
“哎呀,太恶心了!你开什么玩笑?她那么老!”
乔斯林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团面条,却忘记了她刚才在汤匙里放了多少辣椒酱,顿时泪如泉涌。她说:“对不起,亲爱的,我们只是想吓唬吓唬你,想不到你反而把她给吓坏了。不过她这样子突然向你走过来,是挺奇怪的。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她站在那里多久了?”马特愤愤不平地问。
“她一直站在那儿。”泰勒咧嘴一笑。
马特的下巴快要掉地上了:“这下可好,我被她看光了!”
泰勒看着他,复杂的眼神里饱含着极端的诧异,以及哥哥对蠢弟弟特有的、掺杂了同情与爱护的厌恶之情。“她是瞎子,笨蛋!”泰勒一边说,一边擦拭着GoPro摄像机的镜头,还瞄了那个站在彩色玻璃后面的瞎女人一眼。
“马特快坐好。”史蒂夫板起脸说道,“晚餐要凉了。”马特虽然面带愠色,还是照做了。“还有你,泰勒,我要你马上把那些片段删了。”
“啊?不会吧?我可以把她裁掉……”
“快!我要亲眼看着你删掉!规矩你懂的。”
“这算什么?咱家奉行集权制吗?”
“别让我说第三遍。”
“可是里面有很多特别牛的素材呢。”虽然泰勒还在嘟嘟囔囔,可是他知道这次没有希望挽回了。父亲什么时候说笑、什么时候认真,他是很清楚的。而且这里的规矩他也确实懂。于是泰勒万般不情愿地把摄像机的显示屏对着史蒂夫,选择那个视频文件,按“删除”,再按“确认”。
“好孩子。”
“泰勒,你用追踪程序报告她的行踪,好吗?”乔斯林问道,“我刚才就想上传了,可是你也知道,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史蒂夫小心翼翼地从走廊绕进客厅。那个女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法式落地门前面,脸贴在玻璃上。即使她知道房间里还有别人,她也没有任何反应。这情形就像有人做了一个恐怖恶作剧,把玻璃门前的落地灯和大型盆栽换成了一个可怕的人偶。史蒂夫走近了一点,刻意不正眼看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感受她的所在——距离这么近,最好还是不要看她的特写了。可是现在他已经能够闻到她的臭气了:那是泥泞街道的气味、牲口的气味、疾病的气味——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气味。她的头发肮脏且稀疏,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头巾下面。她身上缠着熟铁铸成的锁链,一双手臂被紧紧地箍在干瘪的身体上。她轻轻地晃了一下,铁链敲在上了清漆的门柱上,发出一声钝响。
“她上一次露面是在下午五点二十四分,是被市场肉食店后面的摄像头录下来的。”史蒂夫隐约听到泰勒在隔壁房间说话,也能听见眼前这个女人的呢喃低语声。他知道自己决不能听她说话,否则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他全神贯注听着儿子的话,还有约翰尼·卡什的歌。“当时有四个人报告了她的行踪,接下来就没有更新了。他们好像提到一架街头手摇管风琴。爸爸……你没事吧?”
史蒂夫心跳加速。他在女人身边蹲下去,捡起那块洗碗布。站起来的时候,他的手肘不小心蹭到女人身上的铁链,女人那张伤痕累累的脸突然转过来。史蒂夫连忙把洗碗布扔到她脸上,遮住那双被缝起来的眼睛,然后匆忙从她身边走开。回到饭厅的时候,他的前额上已经布满了汗珠。这时候,后院的废柴又狂吠起来,声音依然充满了惊恐。
“洗碗布……”史蒂夫对乔斯林说,“实在是高。”
于是一家人继续吃晚饭,而那位双眼被缝住的女人则继续僵立在彩色玻璃后面,全程陪伴着他们。
后来她只动了一次:当马特尖声大笑的时候,声音传进了客厅,她的头歪了一下,似乎一直在聆听他们的对话。
晚餐后,泰勒把餐具放进洗碗机,而史蒂夫则负责擦桌子:“给我看看你上传的内容。”
泰勒打开HEX App[12],然后举起iPhone给他看。最后一条记录写着:
日期:2012年9月19日,星期三
时间:7:03 PM,16分钟前
记录者:泰勒·格兰特
GPS 坐标:41.22890 N,73.61831 W
#K奶奶#位置:深谷路188号(客厅)
内容:天哪,我觉得她看上我弟弟了!
***
当天晚上,史蒂夫陪伴着乔斯林,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客厅里看CBS[13]的《晚间秀》[14]。不过这回他们没坐平常惯用的大沙发,而是躺在位于客厅另一头的躺椅上。马特已经睡觉了,泰勒还躲在楼上自己房间里玩笔记本电脑。电视机发出惨白的荧光,把盲女人身上的铁链——应该说,锁链上还没生锈的铁圈——照得闪闪发亮。
在洗碗布下面,女人的嘴巴被一根粗糙的黑线紧紧缝住。有一边嘴角还没有完全密封,一个线头从皮肤里伸出来,好像一截断了的电线。在那个微张的嘴角边上,早已死去的肌肉在抽搐,牵扯着黑线,可是因为动作太细微,几乎看不出来。乔斯林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紧紧依偎在史蒂夫身上,他猜她很快就会睡着的。
半小时后,两人上楼去了,只留下那个女人孤零零地站着。来自黑夜的她重新融入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