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姨父姨妈在上海工作开始,外婆就一直跟着他们一起生活。外婆目睹女儿和女婿的婚姻矛盾,束手无策,只会更加照顾女婿,生怕他抛弃这一家人。
按理说曼丽应该恨姨父,他做了背叛自己姨妈的事情,还对自己的妈妈仇人一般。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虽然不愿亲近姨父,可心里不仅不恨姨父,还对姨父有一种亲切感。只有望向她,姨父在家里的一脸冰冷才会显出慈祥和暖意。姨父没有管过自己的儿女的工作安排,却为曼丽安排了工作。
姨父死于肺部感染,他的肺部一直都有问题。四九年渡长江的时候,由于风高浪急,他从竹筏上掉进了汹涌的江水中,幸亏警卫员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揪了上来,但是姨父肺部已经呛进了四月冰冷的长江水,那以后,他就一直没有真正健康过。
姨父去世了,妈妈说活该,姨妈什么也不说,只是从此在家一直供着姨父的遗照,除了过年过节要供香,平时家里有好吃的,她也总要先给姨父上供,然后自己才吃。姨妈和姨父的婚姻,使曼丽从小就对爱情婚姻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冷漠。她从来没有因为有男孩子对她说情话表白而脸红心跳。曼丽对爱情婚姻是悲观的,她不相信心灵交汇的力量,她只相信肉体需要的诚实以及产生的吸引力的巨大。这一刻相互纠缠的两个躯体,必定是真心喜欢,下一刻那个刚才还与自己亲密无间的躯体是不是仍然喜欢自己,曼丽就不敢保证了。
曼丽童年、少年时代一直沉迷在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里,童话里的爱情给了曼丽极大的安慰,她在童话里找到了身边所有不堪的爱情婚姻的根源———爱情是属于王子和公主的,所以普通人的爱情婚姻自然一塌糊涂。曼丽有一个理想,那就是成为一个不普通的人,成为一个有资格拥有爱情的人。
读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曼丽下午放学回家,在家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等车流通过的时候,看到两个拉板车的年轻男女,在等待车流的间隙,互相笑着聊着什么,曼丽在他们的脸上一下子感受到了爱情,是的,那种曼丽认为只属于王子和公主的爱情。
曼丽清楚地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一块冰冷的石头坠落,曼丽知道,那石头是自己的心脏,软而热的心脏变得像石头一样又冷又硬,坠落在自己的胸腔底部。
曼丽跟着涌动的人流穿过马路,走到通向自己家的小路。已经是初秋天气了,曼丽只穿了一件衬衣,可是不停地出汗,下巴处水嗒嗒的,曼丽用袖子擦了又擦。她很呐闷,自己并不觉得热呀,怎么出这么多汗,而且只有下巴这里出汗,脑门好像没有汗,曼丽抬手去摸自己的脑门,碰到了眼睛下面的汗水。
曼丽觉得很奇怪,平时最容易出汗的脑门上干干的没有汗,怎么眼睛下面会出汗。她用手又去两只眼睛下面擦汗,发觉这里出汗很多,擦了这里的汗水,下巴处就没有汗了。
我的眼睛下面怎么会出这么多汗?曼丽不停揩拭,感觉汗水像是从眼睛里面流出来的,唉呀!曼丽猛然间意识到,这不是汗水,是眼泪,自己流眼泪了。咦!奇怪,好好的,怎么会流眼泪?曼丽回过神来,眼泪就立即止住了,她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回家吃饭、看书学习,几乎要忘了这件事情。
直到工作以后,她才想明白,那天不知不觉流泪,是因为自己关于爱情的所有幻想在看到那对青年男女爱恋模样的那一刻破灭了——爱情不是什么高妙精美的东西,它俯身即是,像尘埃一样,姨妈和姨父一言难尽的婚姻里也一定有爱情。爱情的模样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圣洁美好,自己追求的神圣爱情终将是一塌糊涂,终将是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曼丽想明白了,于是,当初那颗变硬变冷坠落的心瞬间碎裂了,曼丽知道,爱情这个东西,与自己从此无关了。
曼丽到县糖烟酒公司上班不久,单位就给她分配了一间单身宿舍,房间很小,只够摆下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和洗脸盆架,还可以放下两三双鞋和一把椅子。如果要自己开伙,只能在屋外烧蜂窝煤炉了。
宿舍在曼丽站柜台的商店背面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两排平房。单位原本为了方便职工上夜班,给住得离商店比较远的职工安排了住宿的地方,都是单人房间,后来逐渐转变成了单身宿舍。
曼丽嫌自己在家里面没有真正的独处空间,和两个弟弟的房间是用纸板隔开的。她喜欢这个单身宿舍,终于有了一个用水泥和砖头砌成的把自己和其他人隔离的私人空间、一个隔音效果不错的私人空间。
曼丽搬到宿舍的时候,林侃已经在她隔壁住了快两年。林侃不站柜台,他大学毕业,分配在糖烟酒公司做销售管理工作,是被公司调剂住到这里来的,因为这里有空余的房间。两人见面也就打个招呼,并不多说话。
那是八月,天气酷热难当。一天傍晚,曼丽搬了小板凳在屋外乘凉,林侃也搬了凳子坐到屋外乘凉。两人就聊起了单位里的一些事,两个年轻人有说有笑的。曼丽看着四周的月色,一时兴致上来,唱起了歌。那些年,换作别的女孩子,是不好意思在年轻男人面前唱歌的,曼丽因为成长中的所见所闻,从小就对男女之情绝缘和不屑,所以不懂害羞。
林侃问曼丽,小王呀,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曼丽说,县二中,林侃摇摇头,我看你不是县二中毕业的,我看你像皇家音乐学院毕业的。
曼丽一楞,随即反应过来,她问林侃,我唱跑调了吗?
嗯,黄腔黄调,跑得很偏。
曼丽就向林侃请教。林侃说有曲谱更好。曼丽说有,进屋去拿。林侃识谱,咪哆咪嗦地唱着谱教曼丽。他唱一句,曼丽学一句。突然他停下,对曼丽说,你跑得太偏,把我都带偏了。曼丽有点难为情,她为自己的执拗感到抱歉,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固执的性格既然已经深入到骨髓里了,调子唱错了,自然很难纠正。
曼丽说,我会注意,不再带偏你,你继续教我好吗?
这种情况要是发生在别的女孩子身上,可能局面就会比较尴尬,女孩子也许会觉得下不来台,就会气恼,会对男孩子发脾气,考验男孩子控制局面能力的时候也就到了。可是曼丽心中无情,眼里便也无人,只有对错之分,她一心只想把歌调唱准,要气恼也是恼自己,对林侃只有感激和愧疚,没有一丝一毫气恼,所以林侃也就失去了一个检验和锻炼自己掌控局面能力的机会,同时还被表面现象蒙弊,误以为曼丽脾气好,性格随和。
我需要用吉它来校正。林侃进屋从墙上摘下吉它,他拨响琴弦,两人一个弹着吉它唱,一个跟着学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