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一样的吩咐。把她锁在房间里,跟在车上不许开窗帘、在山谷里摆下青屏阵,不都是为了不让她见人么。
阿残坐在茶几边上,百无聊赖地用指节叩着台面,另一手绞弄着自己酒红色的发梢。
明白,明白,怕她这个怪物吓着别人了呗。只是……
若自己不是生得这怪模样,就该能和师父一起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任何地方了吧。
阿残又看了看手边的小纸包。
师父带她到这偏僻街道的小旅馆住下,将她安顿在这小房间里,又在茶几上留下这个,说自己要去办事,吩咐她千万不能离开房间,然后甚至不等她答应便匆匆锁门离开。她一如既往的那个乖巧的“好”被关闭的房门撞回,她被震得睫毛猛地一颤。
良久,她有些黯然的眼神才落到了桌上那方散发着桂花香味的小纸包上。
呵,是有多急啊。
桂花糕,又是桂花糕!
心中酝酿已久的苦酒被瞬间点燃,阿残一拍桌子,一把将小纸包抓过面前来,愤愤地皱着眉,出着粗气,大手大脚地扯开纸包,却一下子怔住。
桂花……糖酥?
她明明想笑出来,眼眶却已先红了。
好像,好像他是记得的呢。
她想拈一团尝尝,竟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她于是用双手捂着脸,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然后疯子似的又哭又笑,只是发不出半点声音。这眼泪仍是又咸又涩,但她竟能尝出几丝甜味来。
她终于把纸包捧起来,桂花的清香近在鼻尖。
“砰!”房门忽然被撞开,一个穿着黑色道袍的陌生老头闯进了房中。
阿残吓得全身一震,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踉跄着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身后撞上了壁柜才停下来。
惊慌之中,那包桂花糖酥在掌心中攥得越发紧了。
阿残自觉今日“偷窥”之事做得隐秘,定是无人知晓,却未曾想到自己那头泛着酒红色的发、那两瓣血一样鲜红的唇、乃至过于粉嫩的肌肤和锁骨上积淀的淡淡红晕,毕竟都太过抢眼。
“呃……小姑娘——小姑娘不要害怕……”老头堆上笑,在一脸的褶皱中显露出几分狰狞,“老夫姓杨,小字腾达……老夫也是个药人,久居竹喧城,现下不过有一事相问罢了,并无恶意,并无恶意……”
“也是”?“药人”?是像师父那样的炼丹师之类的么?
阿残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衣着斯文举止粗鲁的老头,完全无法把他跟师父联系起来。
老头强作和善地笑道:“老夫方才在镇上看到姑娘了,姑娘发色酒红肌肤粉嫩,唇色如血锁骨积红,想来,当是长期服用‘阴血阳草丸’所致吧?呃——就是美名‘璇桂龙凤丹’的那种丹丸?”
“阴血”……好可怕的名字。可是,陌生且不礼貌的人更可怕。
阿残紧紧咬着牙关,始终皱着眉头不做声。
“就是那种指头大小的丹丸,圆圆的艳艳的,血红血红的,味道腥涩却有几分花香,上品的还生光泽,嗯?”老头用手比划着,有些急切。
阿残愈发感到不安。老头描述的,好像正和师父给她十日一服的丹丸相合。
只是,这么可怕的名字,“阴血”……
“是了,一定是,错不了的!”老头看她的表情,得意地一笑,复又疑惑道,“不过,给你炼这丹丸的是你什么人?竟肯为你花这样大的功夫,也不怕非但没把你治好,反倒把自己也赔进去么……”
阿残的心跳忽然重了一拍,弱声问道:“炼这……什么什么‘龙凤丹’,很难么?”
老头一听,立马兴致勃勃地说:“自然!那可是上古传下来的的邪方儿,专解各式御药化风掌法所种之毒,是少见的由炼制之人决定药性的解药……‘阴血阳草’嘛,需青壮高灵男子半身阳气与同龄女子阴气相化合,这女的越漂亮,药效越强啊!呃,姑娘还小,这化合的详尽之法,老夫也不便说……咳,完事之后,取尽这女子全身鲜血,辅以异草璇桂——璇桂草你知道吧?茎叶是绛紫色的,开白花,挺少见的,好像只生在阴灵之气沉积的山谷里……萃取璇桂草的汁液,一起化合,用七成内灵高火……哎呀,如若能得个本来就是璇桂之身的女子,天生灵体,那可就省事多啦,而且还能百毒莫敌一粒根治,什么高深掌法种下的药毒,都不在话下!”
冷汗如雨,腹中翻江倒海。阿残膝下一软,若不是右腿有义肢撑着,双手又支在壁柜上,恐怕她早已瘫坐在地。
那丹丸原来是种“解药”……
她中的究竟是什么毒,竟这样残忍?
师父、师父带回来的漂亮姐姐从来没再见过……那个不许她进的石洞,那种会开白花的小草——他说,搬到另一个有这种草的地方!
怪不得容初不介意他带别的女人回来,怪不得……
“呃,老夫冒犯啦……”那老头看她神色不对,赶紧岔开话题道,“不过无端端何必费这精力为你炼丹?姑娘可是中了那炼丹之人误种的药毒?若是为了化解药毒,单服这药丸也还不够,还需每日有足量的锻炼,让体内气血更为通畅……还要多活动双眼,这药邪着呢,稍有不慎便会双目失明的。若不是药毒——可是有天生疾病?”
阿残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的世界开始错乱地运转,许多画面涌到眼前,杂乱交错,重重叠叠,这陌生老头关于炼丹的解释也在耳边不断轰鸣。
“姑娘发色唇色已浓厚至此,锁骨上积晕已深,看来至少服过三百粒阴血阳草丸了吧……那么姑娘的精血一定很有价值——”
阿残恍惚之中忽然发现那老头正向她扑来,双眼甚至迸出了贪婪的光,伸出的一双大手如鹰爪一般,愈发逼近了她,她连忙扶着壁柜向一边踉跄躲去,奈何腿脚不便,一急便要跌倒。她重重地摔在地上,一路撞倒了木椅盆架,遍地狼藉。
她无助地哭起来,浑身发抖,终于尖叫道:“你别过来——师父!师父!救命啊师父!”
可那老头已龇牙咧嘴地扑到眼前,紧紧地攫住了她的肩膀。阿残挣扎着,他那一口透着暗红的大黄牙简直触目惊心,她于是本能地闭紧了双眼……
一阵怪风突如其来,带着一股辛辣的味道。
这是……这味道,怎会、怎会如此熟悉?!
阿残猛地睁开双眼,却是那老头已中了一掌,被击开了好几尺远。她费力地支起身子,衣袖已被撕烂,后背也已被冷汗湿透。她看见师父冲进来将她扶起,满脸关切。
不,不是的……当年在衣柜里——
阿残拼命地摇着头,眼神一时失了焦距,越来越多的泪水从眼眶里闯出来,师父的脸变得愈发模糊。
她听见那个老头哇哇乱叫的古怪声音。
他也是那样疼吗?他也会……失去半条腿吗?
“我在,别怕。”慌乱之中,她感到师父一手将她揽紧,另一手正轻轻翻看她被扯坏的衣袖,检查她的伤势。
一时间,她让自己的头脑变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去回想,甚至连眼泪也忘了流,只顾紧紧抱着他,紧得仿佛世上再无其他依靠。
这怀抱,这如此温暖的怀抱……还不够么?
“师父!”她忽然看到那老头又站了起来,目露凶光,连忙提醒他,他却早一步将她护到一边,柔声叮嘱她掩好口鼻后便大步上前迎战。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甄家的大师,难怪会炼那种邪药!呵,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看来那笔赏金是要进我杨腾达的腰包了!”那老头一边叫着,一边使出怪异的掌法,漆黑的衣袖上下翻飞,掌风猎猎。
——“不是,我说甄善玦,你干嘛护着一个没用的瘸腿丫头?还给她炼那种费工夫的丹药!你不是只亲近天生灵体的女人么!还是……莫非这丫头正是那贾老头的——”
阿残吓得缩在角落,只见师父脸色阴郁却缄口不言,一招一式大方利落,却也只能与那老头勉强抗衡。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下一掌便将那老头连同他未完的聒噪向门外推去,然后又追出去连连补攻,二人都离开了这小小的客房,将她一人留在狼藉之中。
“师父……”阿残再也支持不住,顺着墙角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哽咽着,双手没来由地护着自己的头,小小的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她喃喃着,几近崩溃的神经让她无法克制自己的眼泪。
她想起那架大大的衣柜,想起那枚不听话的珠花,想起那股辛辣的味道,想起……右膝以下剧烈的疼痛。
不是那样的……不可以是那样的!
她死死地盯着不知何时散落在地的几团桂花糖酥,那些粉白的小东西透着几分淡黄,在甜香中支离破碎。药风早已散尽,那些辛辣却仍在心口灼烧。
师父再回来的时候,阿残也不知道已是过了多久。
她看着师父的白衣上又是斑斑血迹,煞是骇人。
可她还是在他走过来刚刚蹲至她身边的一刻便立马扑进他的怀中,泪如雨下。
这世上,再无其他依靠。
他轻轻环住她,抚着她湿透的后脊,半叹半安慰道,没事了,阿残。
而她在他怀里清楚地嗅到,除了刺鼻的血腥,还有极其微弱的、淡雅的花香。
好累。
她合上双眼沉沉睡去,将那泪水生生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