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再回到这里，这些深浅不一的绿，仍是令人感到莫名的压抑，仍像是在谋划着进攻。对面山崖断壁上的横纹，仍似梳齿狠狠啃出，深得骇目。
这里的一切，皆已陌生至极，却又理所当然地熟悉。
而她已经能一步步稳稳地走，用自己的双足。
当年善玦和容初祭出生命炼的那枚“解药”，竟真的给她带来了“解脱”——服后的第十三个月，残肢复生，她的锁骨与唇上药相尽褪，惟有发梢上的酒红仍固执地招摇，成为过往一切的证据。
原来从那山谷中的小木楼走到山口这头，不过六百五十步。当初她架着重伤的他举步维艰的那一段山径，现在看来，更是几乎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只是，一个人走，这路终究还是显得太漫长。
转过山口，那片山腰草甸仍是青翠柔软；嫩黄的小野花纷纷繁繁，仍如散落的星子。她缓缓走向那条幽深的甬道，耳畔再也没有他千万遍重复的“你不要过来”。杂草与青苔已蔓生至甬道的尽头，攀上紧闭的石门。
这扇门，真是打不开么？
她求过大哥许多次，大哥虽不许她私自行动，但也替她派人来打探过许多次，回庄复命的人说那门环几乎要被砸烂了，这石门也未曾松动半寸。前两日，她背着大哥偷偷溜出庄来，好容易才寻回这座山谷，无论如何也要……
回到他身边。
她伸出手去，拨开覆住门环的藤蔓，指尖触及门环的一瞬，竟有一缕荧绿流过那破损不堪的圆环，飞快而来又飞快而逝，令她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但她又想起当初师父在木楼前布下青屏阵的时候，也是有许多荧绿飞快窜上树顶后便消失了的。
他布下的青屏阵“认得”她，曾经将她护送回那小木楼前，护她“周全”。那么，这门环也会“认得”她么？
她握住那门环，只轻轻一扭。
“轰——”
一声闷响，那石门缓缓向右移去，有些许尘屑纷扬落下，令她下意识地以袖覆面。
原来这石室从来都没有真正将她拒之门外么？那么，最初的那个山顶，活水池子边上的那个从来不允许她涉足的石室，也是如此么？
她忽然不敢睁眼去看。
她知道那舍命相救的一对璧人皆已化作白骨，但真要她去面对，终究有些残忍。
这五年，她常常梦到他们——尤其是容初。那雪白的女子每次在她梦中出现，总是带着凄楚的微笑，欲言又止。
至于他……
她总是梦到，自己还是五六岁的小丫头，可以赖在他怀里撒娇，可以半夜爬到他床上嚷嚷着睡不着要他抱着手忙脚乱地哄，可以在他幽深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有温热的雾气溢出眼帘，她终于鼓起勇气向那石室中望去。
他就躺在石室正中的一台石床上，双手交叠于胸前，姿态安然。
血肉已去，昔人已化作一具骸骨：雪白如初，一如当年他翩翩的白衣，沾染不上半粒尘埃。那骸骨的脊背依旧孤直，一如当年沉没在她满目泪光中的、他释然的背影。
她走上前去，室内阴凉而干燥，没有半分生机，却令她莫名感到心安。
这正是善玦。哪怕只剩一具骸骨，于她也仍是那样亲切。她仍能从那头骨上辨认出他轻轻暖暖的微笑。
她伸出手去，轻轻抚过他的眉骨他的齿，抚过他宽阔的肩膀和胸膛，抚过他一度厚实温暖的双手……在他死后，她终于能这样完全地亲近，抚过他的每一寸。
她不由苦笑。这具骸骨未免太过冰冷。
只是……为何，只有他一人？
她四下环顾，石室中却再无其他。
可她明明记得那个叫杨腾达的老药人说过，炼那丹丸只需取尽女子全身鲜血，容初的骸骨，怎会凭空消失？
不过……她又记得善玦说过容初是什么“月玘之心璇桂之身”，难不成……容初本来就没有血肉之躯？
“嫣儿，你果然溜到这里来了，真不让大哥省心。”贾磊的声音冷不丁自身后传来，她吓得几乎腿上发软。
“大哥！”她哭笑不得地转过身去，“你走路怎么这样轻，吓着我了。”
“这地方怪阴森的……”贾磊在那石门边上站住，犹疑道，“这石门是你自己打开的？”
“也许是善——师父，当年施了什么符咒，认得我呢，没费什么力气便自己打开了。”
听到妹妹脱口而出的名字，贾磊眉心一沉。尽管这些年他已从妹妹口中大概得知了她与那甄家炼丹师十年来的生活，知道那甄善玦对她悉心照料无微不至再无半分轻辱，但他始终无法原谅这血洗贾家庄的暴徒，更无法相信他能如那名字一般、能如她所说的一般……
“嫣儿，看够了就回去吧，我看……咳，此地不宜久留。”他冷冷道。
“回去？”她神色一变，猛地背回身去，“我、我不走……我不要再离开他了！”
“嫣儿，不要胡闹……”贾磊喃喃。
他理解妹妹的心情。毕竟与这甄善玦朝夕相处了十年，受了他那样周全的照顾，再怎么依赖他都不为过，何况她当年只是个孩子，又与世隔绝，生活中只得甄善玦一个男人，难免……这次她“偷溜”，他一早便已发觉，却又实在不忍心，知道妹妹的性子，便由着她一路寻回此地，只在暗中保护着，心想让她亲自撞了南墙便能回头了吧，谁知她竟将这石门轻轻巧巧地打开了——这下可好，怎么带她回家？
贾磊别过头去，想了一会儿，终于吞吞吐吐地妥协道：“他……咳，嫣儿，这甄家的炼丹师……也算得我贾家的……半个……恩人，你若……大哥可以派人打副棺木，拾了他的尸骨回去，在庄里后山的冥地里……厚葬。”
带他……回去？
贾嫣一怔，抚在那双安然交叠的手骨上的指尖也陡然一紧。
他舍得离开这里么？这间石室，毕竟是那雪白的女子亲手为他修葺的。
可是……
“嫣儿，趁大哥还没改主意，你快……快做个决定吧。”贾磊越发感到不安——这阴森的石室中一眼看去寸草不生，毫无生气，实在寒凉得令人心里发毛，嫣儿再怎么喜欢那甄善玦，现在也都只剩下一具骸骨罢了，所以他也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贾嫣的目光却作了绕指柔，只是不舍地一再缠上那冰冷骸骨。
——我如何能带你走。
她如他当年那般轻轻暖暖地笑着，指尖摩挲着他的指骨，饮了泪默默道别。
然而，在他心口处正下方的一道石缝里，一株细嫩的草芽忽然闯入视野。
她俯身细细看去，那草芽的茎叶竟泛着绛紫，且溢出极浅极淡的幽香。
石室中如此干燥，更没有沃土，如何能滋生出草芽？
等等，这草芽看来正是璇桂——
莫非这便是……容初？！
热泪涌上眼眶，几乎就要落下来了。
那个问题的答案她明明一直都很清楚，但此刻亲眼见到了证据，她心中还是止不住地狠狠抽痛起来。
“嫣儿？”贾磊不明所以，干脆随手拾了块巴掌大的碎石立在石门边后，也进了石室。
贾嫣忽地回过身来，轻笑道：“大哥真傻，庄内的冥地是只供我们贾家仙游之人安葬的，嫣儿怎会那样任性——嫣儿只求从这石室里带点儿什么回去，权当留个纪念便罢了。”
贾磊脚步一顿，虽看见她眼眶红了，心头却是轻松不少，想着妹妹终于长大些了，便略一颔首，问她想带些什么。
“不如……”她作势四下环顾，随后纤指一点，“大哥，嫣儿想把这株草芽带回去养在窗台上，你说好么？”
贾磊凑上前去，一边暗叹着这甄善玦的骸骨难得地完整，一边点头应允。不过一株草芽，看这色状，当是……璇桂吧？听说上古曾有璇桂修炼成精，也有受了仙人点化暂得为人的，不过这一株才那么点儿大，自然无碍，回头他多留心镇着点就是了。
贾嫣于是耐心地一点一点将那草芽从石缝中取出，小心保全了草芽的根茎，才用自己的丝绢包了，收进袖袋中。
“嫣儿当心！”
忽有闷响四起，石室摇震不止！
她强忍多时的泪水霎时也被震了出来，奔涌不止。
善玦……果然如此么？
“嫣儿！快走！”贾磊顾不上许多，只想拉上妹妹赶紧离开，贾嫣的腿上却像中了咒，竟沉沉地迈不开半步。
贾磊暗道甄善玦果然不是什么善类，看来这石室里是机关重重，他分明想要来人陪葬！
——慢着，这石室只有嫣儿能轻易便进来了，莫非，那甄善玦正是想要嫣儿陪葬？
“休想！”贾磊怒上心头脱口一吼，回身将妹妹横抱起来，不顾她语无伦次的哭喊，只向那石室外大步奔去。
“大哥！你放我、放我下来——贾磊！”
“嫣儿！你不要胡闹！大哥绝不允许……绝不！”
他抱着她冲出石门的一刻，她眼前又见荧绿闪过，随后，闷响与摇震倏然而止。
贾磊亦是一怔，但仍往外冲了几大步才停下来，微微侧身回望，只见那扇厚重的石门缓缓左移，正要重新将那石室封上。
“师父……”她哽咽着，轻轻唤他。
视线尽头的那台石床上，白骨无声，却也默默回应——
石门封紧的前一刻，他化作齑粉，在微弱荧绿簇拥之下，灰飞烟灭。
“——善玦！”
“嫣儿……”贾磊看着妹妹哭得这样心碎，自己颊上也被那冰凉的咸涩划开。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她把脸埋在他胸前，那泪水便直直苦向他的心门。
他忽然明白，甄善玦并不想要任何人陪葬。
也许，他只是希望她能彻底离开他，彻底地……“焕生”。
贾磊想起五年前他收到的甄善玦送来的鹤信。那炼丹师详细描述了地点，请他五日后的酉时三刻前去将妹妹接回。他还说，那十年间……
“——尽力相存，问心无愧。五日之后，鄙当祭以全力，偿嫣姑娘以焕生。”
良久，他听见妹妹哽咽着说，大哥，带我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