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的心情比我更复杂。因为她发现在自己于星期六和我告别时向我信誓旦旦地说要做完两张数学卷子的大约 小时后再次面对我时连几道选择题都还没做完。面对我质疑的目光,阿木心虚地说:“我……不会做。”不会做是理由么?我从头到脚打量着阿木, 然后叹了一口气:“买新鞋了?”阿木笑呵呵地点头,等着我对那双了不起的鞋下些评语。我转过头,意味深长地连连叹息。阿木蛮横地冲着我说:“有话就说!别来这一套。”我轻飘飘地说:“我就是纳闷,这人啊,她有时间逛商店买皮鞋,就没有时间做题?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么?”阿木急得直跺脚,一脸的无辜:“我真的不会做!”当然,她说的是实话,那张卷子确实他妈的挺难。每次我一说“他妈的”,阿木就伸手在我胳膊上拧一把,一副维护人类纯洁精神的正义姿态。
我瞪足了双眼,大喝一声:“疼!” 阿木毫不示弱:“废话,不疼我还不拧呢!”这什么心态啊?为了报复,我运起丹田之气,在阿木耳边放声唱起了一句歌:“我也很想,他妈的能,不沮丧。”阿木一脸受迫害的样子乞求我换一首, 我于是改唱《赤裸裸》中的那句“那他妈的没有意义”。阿木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多不堪入耳的歌,为了拓展她的狭隘视野,我又唱了一句崔健的歌。这一句意义更加明显直白,形式更加简洁, 毫不拖泥带水:“我就去你妈的!我就去你妈的!”唱到这一句时, 我已恶意地大笑,尽管背上挨了阿木的重捶。但是我心里一点也不因此而开心,我仍旧感到一种悲哀。这种悲哀缠绕着我,就像可怜的数学成绩缠绕着阿木一样。阿木劝我不要这么悲哀,她说那不适合我的年龄,可是她并不知道,藏在我心里面的,其实是比悲哀还要严重的绝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我也说不清楚。
但可以确信,那是种根深蒂固的东 西,和人长成一体,无论时过境迁,都无法根除。每次面对一段需 要由我决定来做些什么的时间,我总会感到心烦意乱无法自持。我 惶惶然地乱翻着教材,心不在焉地看未知函数方程的巧妙解法,或 者盯着一张有丝分裂过程图发呆,忽然又扔下书,拿出日记本草草 记下几句咒骂天气的恶毒语言。我一会儿想起自己身上的王室血统 和父母的皱纹,心中一阵悲怆,想要发奋地干上一番,弥补心中的 惭愧和内疚;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虚度生命,活得了无生趣毫无价 值。更恐怖的是,我想到随时随地可能遇见一辆该死的卡车把不该 死的我撞死,死前却发现终其一生竟只是做完了几千张卷子。我害 怕,所以不能心甘情愿地过现在的生活;我内疚,如果不这么过现 在的生活。我甚至渴望自己得上一种绝症,可以心安理得地跳到生 活的外面,毫不内疚地什么也不干,不用担心什么前程,不用考虑 什么现实,从容不迫地看着别人忙忙碌碌你死我活,在死之前享受 那么一点点安宁……
阿木完全不能明白我的绝望,正如我不能理解她的忧伤。阿木有时会很忧伤地趴在桌子上,枕着我的衣服,眼神黯淡地坐在那里。我知道她有一些忧伤的故事,但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也从不过问。阿木如果把我当回事,就会和我讲讲,我听一听,然后说一些玄奥的话。
那些胡说八道的鬼话中只有一部分我至今还记得。那是在一次闹别扭和好之前,我绝望地和她说了好多话,很绝望,因为我相信阿木再不会理我了,所以抓住最后的一次机会向她表达我的一点感受。为了使这次诀别能在回忆中长久保留着沉重的分量,我说了一些悲观的东西:“记住,别指望有人能了解你。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真正理解谁。我们都等着别人来了解自己,没人能被真正理解。相信我,不然你会很容易失望的。”我不知道那晚我还说了什么真心话。我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一样胡言乱语,随着话淌出来的还有一腔苦水。阿木一言不发,听着,然后走了。那一刻,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的绝望将我覆没。第二天早上,阿木递给我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说她原谅我了,还说我们以后要做好朋友,不再打架了。我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激动,决定做一个不惹阿木生气的好同桌,如果有人胆敢对我的决心表示丝毫的怀疑,我就要请他当心他面对的乃是一个为了人间珍贵的友谊敢于向一切世俗偏见挑战的模范同桌。就算我们两周后再次发生了冲突,那也是另外一回事了。每次重归于好,我们都感到万分感激,并为友谊强大的生命力所震撼。
如果说爱情像一朵娇嫩的小花需要呵护和照料,我和阿木的友谊简直堪比纯正的北方家制黄米老年糕。这种年糕,就算你用再锋利的刀切下去,只要刀拔出来,它都能自动粘合起来。尤其是和好的最初几天,我们都特谦虚特大度特体贴特温柔特耐心,都抢着去倒我们公用的废纸袋。如果我看小说,阿木就时不时地问上一声:“看什么呢?”表示一种领导上的关怀。其实我看什么她都不感兴趣,但我还是把书的封面翻过来,让她看见上面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阿木表示关心地问:“好看么?”我用力点点头:“你要看看么?”阿木连忙摆手:“算了算了。
”我一撇嘴:“早就料到,就这水平了你。”阿木瞪起眼,本性大露:“我愿意。”我再撇嘴, 她就不出我所料地说:“谁水平高你找谁去!”每次我换了一本新书,阿木总要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她故意用怀疑的口气问:“上一本都看完了?”我得意地点点头,她再很不客气地抢过书:“给我看看。”一种专家的样子看了一眼封面:《人类的知识——其范围与限度》,阿木这回可真的怀疑了:“你看得懂么?”我一甩头,相当得意地说:“你同桌有什么看不懂的?”两天后我把那本看不懂的书还给了语文老师。其实我的悲观很大程度上是被这些书搞出来的。有一阵子,我变得十分颓废,对任何事情都很不服。
阿木为了搞清楚其中的奥妙,于是抢过我正捧在手里以狂飙的速度浏览的那本书。当然她只看了封底上一句话就立刻把书扔回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可救药了!”我把那本《支离破碎》捡起,毫不介意地继续看,嘴里嘟囔:“我愿意。”阿木在一旁发了一阵愣,然后叹气摇头。那一阵子,我四处寻找颓废流的小说,翻开每一页,看了之后心情更加沮丧,有一种破口大骂的冲动,并且常幻想能赤手空拳地打碎一块玻璃,听到那种清脆的碎裂声,欣赏那些惊呆的目光,但是现实世界一直没有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和一块砸了之后只会支离破碎却不会划伤手的玻璃。后来我把这个想像写进了一篇小说里,在那里,我愤怒地一拳击碎了一扇门上的玻璃,手上的血流了一地……
我把小说给阿木看,作为一位准伟大作家的第一读者,阿木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她带着一种义不容辞的表情坚持看完了那篇灰色的小说后,在我的目光逼视下只说了三个字:“还可以。”我不满地问:“你觉得分手的那段戏写得怎样?”阿木好像走投无路一样无奈地说:“我不知道。”看到我一脸的受挫,阿木补偿性地说: “我说不太好,还可以。”我心中感叹知音难求,嘴上愤愤地说: “不知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阿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为了摆脱绝望,我每天吞服着专家开的“调和剂”,获得某种微量的飘飘欲仙,然后就会发现语文课本里有许多不折不扣的数学问题。当我兴冲冲宣布“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和“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合在一起就是数学归纳法时, 阿木无辜地苦苦摇头,而我却不依不饶:“你说,这‘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说的是不是一个单调递增的函数与它的变量之间的对应关系?”阿木患有数学排斥性精神紧张综合征,立刻吓得面无人色:“我不知道。
”我带着天才不被理解的痛苦叹了口气:“你知道些什么?怎么跟木头似的!”所以说,阿木落下这么个名字也不能完全怪我。那时我常幻想自己有一天会重写中国古代数学史,或者写一部比所有颓废流更为颓废并且因此不朽的巨著,后来迷迷糊糊地真的动了笔,断断续续地写了起来。等我清醒地发现自己每天要抽出高三光景中的一部分来写一些完全和高考无关的东西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我没有办法停下来,只好完成这件自杀行为。
那些日子里日升日落风吹雨打花谢花开遍地风流,我就每天都指望着那从我脑袋里慢慢挤出来的一点文字能给自己的绝望一点稍微的安慰。看见那一页页东西慢慢成长到一定规模,我约略领会了一种十月怀胎的欣喜。我的鬼祟当然不久即引起了阿木的疑心,她 使用铁腕手段查明了真相,便和我一起秘密地分享这些由我创造出 来的文字组合。我虽然表示很高兴,但至今仍吃不准当年阿木看那 些东西时究竟有多少自愿的成分在里面。不过当时我最为快乐的事 莫过于在一旁听见阿木看那个小说时发出的笑声。每逢此时,我心 中就想:我可真了不起,都把阿木逗笑了。这也让我想起白居易把 诗念给老妪听的故事,顿时觉得自己伟岸了不少,心中充满了对阿 木的感激,但嘴上绝口不提白居易。
每当写下一些叫自己都惊叹的文字时,我就开始浮想联翩,认定这部巨著出版在即。作出这个毫不实事求是的非逻辑判断后,我极其自然地开始幻想应该在“自序”里写些什么,我想一定要写下感谢谁谁谁的支持和帮助,其中一定要有“感谢我的同桌阿木在写书的日子里给我的那些支持,尽管她给我添了不少乱”之类故作诙谐的妙语,以此来证明我是个 %的好同桌,是个富贵不相忘的有良知的非冷血动物。
本来我这部旷世奇书是可能完成并经由历史和人民的考验成为一朵奇葩什么的,本来我那些迷幻色彩浓重的假想是可能实现并使阿木以我这个同桌为荣的,本来一切的美好不是没有希望的,不幸的是在我已经写完了十几万字,准备向最精彩的部分胜利挺进直捣黄龙一举将其写完的历史性时刻,我猛然发现自己在“·”的首次模考后,被一些不知什么家伙从年级前十踹到了三十多名,于是“清华”慢慢地变成了校门口那个“华清浴池”。本来人固有一死我死不足惜,但全班六十来号人正在我这个领头羊的带领下集体在年级的排行榜上奋力地走下坡路,一时间乾坤失色,我也方寸大乱。阿木的成绩更是糟出了一定水平,大学的校门在她面前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