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令她烦恼的,还有物理和化学,这些讲究理性的学科对阿木不怀好意,使她本该阳光灿烂的花季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是我坐在一旁,无能为力。我自己正被十几年来毫无理由地认定我会成为清华园子里的一颗小菜的世俗偏见搞得心情复杂多变,喜怒无常。眼看着自己被人培养了十几年马上就要上秤称一称究竟几斤几两,我们没人有理由心平气和自以为是。在那段生不如死的年月里,恕我直言,真的是谁也管不了谁了。
当然,所谓“理性”,不过是人类的理性罢了,想当年,精灵族们可是活得潇洒自在,本来就快要达到天人合一的至境了,结果一群猴子忽然从树上走下来,从它们直立行走的那天开始,这个世界就不那么率性了,最后猴子们变成了人类,用理性把大家全部搞定了。所以说,阿木学不好人类的学问,很可能是因为她祖上是在丛林整天唱歌跳舞的矮精灵。不过,就算是矮精灵吧,也不至于…… 阿木惟一敢向我炫耀的就只有英语了。就是这 个字母,凭借肆无忌惮的排列组合方式,和我那曾征服了无数高难数学和物理题的大脑周旋了七年之久,结果我还是没有把它摆平。想当年,魔族们只有一种语言,不论赤角魔、巨眼魔还是雪绒魔,见面时都一边跳着椭圆舞一边说一种咕咕唧唧的简单语言,不存在沟通的障碍,彼此和睦,而说着不同语言的人类却常常杀来杀去闹得四分五裂,可他们却把我们都征服了,这真是够奇怪的。而那个疑似苦脸魔的英语老师却一直乐此不疲地向我们展示一堂课是可以上得越来越糟的,于是我放弃了英语课,可是英语课却不放过我。
她明明知道我在看小说却偏要我回答问题,眼看着我在睡觉却要我翻译句子,都到了高三还让人不得清净。这让旁边的某人心情大为舒爽并意味深长地叹气摇头。为了打击她的嚣张气焰, 我冷冷地挑衅:“挺高兴的吧,你?”阿木莫名其妙地微笑:“有点儿。”那架势分明在向我发出邀请,希望我收拾她一顿。
我绵里藏针地问:“不服呗,小伙?”阿木轻蔑地一笑:“哼!从来就没有服过谁!”我不屑地回敬:“小样儿!”阿木脖子一仰,眉毛一挑,亮出一个招式,厉声问:“你说谁呢?”我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说 你呢,怎么着吧?”阿木瞪了一眼:“活够了吧,你?”我冷笑了一声:“哼!可笑。”阿木还想说下去,这时英语老师盯着我们两个生硬地说:“上课时不要说话。”高三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无聊,逼人发疯。我和阿木吵起架来没完没了。有那么一阵子,自称一代淑女的阿木竟然置形象于不顾,四处搜罗了一串子可怕的东西,写在一张纸条上,乱背一气,自以为烂熟于胸时就来找我过招。一般情况下,我们先从一个了无生趣的话题入手,聊上三句话准保发生意见不合,第四句开始腾腾杀气,第五句就进入战斗状态。由于实力较弱,阿木喜欢先发制人:“白痴!”只要她开了个好头,我就和她周旋到底:“傻蛋。”
“弱智!”
“笨猫。”
“猪!”
“鸵鸟。”
“去死!”
“无聊。”
“老孔雀!”
“长颈鹿。”
“俗人!”
“低级趣味。”
“河马!”
“大象。”
“没劲!” “二子。” “企鹅!” “熊猫。” “弱智!” “这个你都说过了。” 每次说到一半,阿木就心慌意乱地摸出纸条,而我闭着眼,想也不想就能顶回一句,最后她就弹尽粮绝并几乎绝望地说出一个用过的词犯了规,我们才结束训练。需要说明的是,这些词并非毫无意义,比如说长颈鹿代表反应迟钝,老孔雀意指自作多情,河马和大象表示外形恐怖,其他的就不用多说了。作为一个任劳任怨的陪练者,我总是取得胜利,这不奇怪:那些无聊至极的词都是我帮阿木想出来的。每次休战了,阿木都气急败坏,我则得意洋洋。
但是十秒钟后,我叹了口气:“唉,这俩人儿可真是没劲!”阿木立刻笑了, 露出四个酒窝。能笑出四个酒窝是很有技术含量的,但每当我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表示赞叹时,阿木总是认为我在取笑她,所以她不承认这种说法,却又常以此为荣,拍着脸颊得意地说:“羡慕吧?你想要还没有呢!看你那张老脸。” 我这张脸确实挺老的了,在人间风吹日晒雨淋了十几年,还从来不擦大宝,说是新鲜的也没有人信了。抬抬头都起皱纹了,以后有了钱就可以做个拉皮拍个黄瓜来壶烧酒了……老一点我不怕,老皮还结实呢,问题是十多年来这张脸老和自己过不去,好像造山运 动一样此起彼伏……我一度怀疑这是 %的异族基因在作祟,其实它们并不是痘痘,而是我的赤角而已,你们懂什么,我们先前,比你们帅得多咧……
而阿木的脸就非常嫩滑,掐起来很有手感,这让我想到精灵是不会变老的传说。有时候大家百无聊赖无事可做,我就笑嘻嘻地说:“来,同桌,让我掐掐你的脸。”阿木一脸厌恶地躲开。我只好趁其不备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很邪恶地说:“不错不错。”阿木瞪起眼:“你再敢我就跟你急!”我很不以为然:“急就急呗,又不是没急过。”
何止急过,简直就是经常急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因为某些早已说不清楚的原因,我们三天两头地就要来次冷战,然后数日里视而不见,真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实在没办法要开口,也是冷嘲热讽故作清高,用我们语文课上受过的训练把每一句话当做电报一样压缩到无以复减的程度扔给对方。后来又因为各种奇怪的原因重归于好。有几次不知怎么惹了她,阿木欲与我绝交,用江湖人的话说,搞得大家都很难做。但每一次,事情都会像评书中的情节一样峰回路转绝境逢生,再用江湖人的话说,我们这份关系是拣回来的,而且不知拣回过多少次。每一次我们的融洽值上升到波峰时,我们都不能相信曾经有过的并且以后一定还会有的惨烈冲突,正如每一次我们闹到几乎决裂时无法相信一切还能好转。
虽然如此,在别人眼中看来,我们却是一对和谐的模范同桌。异族学院的人都有一个绰号,阿木的绰号叫“美女”(也不知道起绰号的人是怎么想的)。阿木对此心安理得,所以我有时会朝着虚空中喊一声“美女”,某人就一脸幸福地“哎”了一声转回头。我叵测一笑:“又没叫你。”阿木充满自信:“我知道你叫我呢。干什么呀?”我撇撇嘴:“没事!”阿木一瞪眼:“没事你叫我?”我把眼睛瞪得贼大,阿木自知理亏,于是心虚地笑了。其实,无缘无故地叫别人的不是我而是阿木。每当我睡觉或者看小说时,阿木总是无聊地叫我一声,等我回头,她就带着四个酒窝笑着说:“没事儿,就是叫着玩儿。
”我气汹汹地盯着她:“这有什么好玩的?!”阿木是软硬都不吃的,当然尤其不吃硬,所以她一仰头:“喊什么?你喊什么喊?”我一扭头,没好气地说:“我吃饱了撑的,行吧?”阿木一副受伤害的样子:“以后你别冲我大喊大叫的。” 可是,除了上课学习做题考试和大喊大叫以外,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每次为了一些比鸡毛还蒜皮的小事搞得不欢而散时,我都觉得心中一阵难受。为自己总是被什么东西逼得去冲阿木大喊大叫而难过,也为阿木总是让什么东西逼得被我大喊大叫而难过,为每一个人,甚至为我厌恶的人和厌恶我的人而难过。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做错了什么,使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当我旧病复发时,心情糟糕透顶,面如死灰,如果又正赶在冷战期间,阿木有时就忍心地让我一个人慢慢痊愈,有时会用一种俯视的怪异腔调哼出一句:“哎,你哑巴了?”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阿木就试探性地递过一个杯子,用剥削阶级标志性的口吻命令:
“去,给我打一杯水回来。”对于这种本来是没得说但一经阿木毫不客气地说出来后反而让我觉得很有得说的请求,我平时总要搞一些企图使她认识到这样毫不谦虚地役使我是应该感到心虚但每次她看了之后反而更加心安理得的表情后才一副牺牲精神地离开,但是我眼下心情恶劣,所以一句话也没说,一种有内涵的表情也没作,默默地走到水房,排在一群等着洗手洗脸喝水涮拖布的人后面若干分之一年后,接下一瓶看似清凉卫生干净其实鬼知道经过了什么物理沉降生物降解化学消毒的据称是自来水的液体。对于这些看似透明的东西进入阿木体内会产生什么样的灾难性后果我可是没有丝毫把握。等我把杯子放在阿木桌上,阿木一脸的怪异满心的不安,悄悄地问我:“哎,你没事吧?”我仍然一语不发,于是她毛骨悚然地问:“你是不是病了?”我盯着她的脸,精神开始涣散,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阿木是这个样子而我是那个样子而别人是另一种样子,这个世界为什么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样子?为什么?阿木见我举止异常,愈发慌乱地说:“说句话呀。
你可别吓我!”我看见她一脸担忧,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欣慰,然后一笑:“没事儿,我死不了。 ”阿木不喜欢谈论“死”这个话题,她说我想这件事还太早,可是我觉得想这件事是赶早不赶晚的,因为等到死了之后再想就来不及了。在这个问题上,阿木表现出了女性令人钦佩的固执:一听见那些令她不快的字眼,她就立刻装出一种法师的模样“呸呸呸”一通。我在一旁看得发傻,表情茫然地问:“你这是干啥呢?”据阿木不容置疑的阐述,我才知道这乃是一种民间科学,可以用来驱散邪气……我撇撇嘴:“你行不行啊?” 某一天,阿木用沧海桑田的风格讲述前一晚回家时险些被卡车撞到的经历并慨叹:“哎!你差点就再见不到我了!”但由于我们魔族具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况且我对死亡缺乏感性的体验,因而只是一句话都不说地发了会儿呆,甚至想到了精灵能够死后转世重生的说法……满心期望我能够问寒问暖的阿木从此认定我是个完全不在乎她的破烂同桌,并由此进一步扩展得出:我一定是某种不关心任何人的冷血动物。
对于变成一只在进化史上属于前辈级别的冷血动物,我并不十分在意:我不相信“别难过”,不相信“这算不了什么”,我相信那些伤心的事很算得了什么,我相信哭出来会好过一些。所以也许是我错了,但我一意孤行,继续做一只奇妙的冷血动物。既然阿木是“美女”,那么我成为野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不知道忍受一只冷血动物需要什么样的修为,我只知道和美女打交道要背负很大的压力。冷淡点吧就会背负恶名,热情点吧又会惹人猜疑。当阿木站起身准备回家时,我心血来潮地帮她拿起外套,替她穿好。阿木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别人更是一阵起哄。我微笑着说:“你们懂什么?模范同桌!真是的!”两天后,这对模范同桌打得不可开交,再次进入冷战,直到我在一个阴雨天带了两把伞并且明明看见阿木的雨衣后还故意把伞平放在她桌子上,这场劳民伤财的毫无意义可言的战争才宣告退出历史舞台。异族学院不是魔法学院,你在这里永远都不会看到四处捣蛋的 鬼魂、会说话的画像和能送包裹的猫头鹰。实际上,那些表征过于 明显的家伙要么被传说中的“猎灵师”解决了,要么受到政府秘密 组织的特别对待,只剩下我们这些没什么危害的还能在世界上自由 活动。
尽管如此,那一年的天气还是多少有些奇怪:下了无以计数的雨,还刮了几场意义深远的沙尘暴。窗外常常是一个姜黄色的世界,似乎天界和冥界的大军正匆匆来到人间一决胜负,光明与黑暗的使者们在天地间卷起了暧昧的弥天尘雾,令人百感交集。有一种谣言说学校里有两三个“大能”,由于精神压力过大,造成体内那些异常能力的意外释放,所以造成了局部地区的异常天气情况,还有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看见一辆高级轿车来到学校。尽管这种说法很令人心潮澎湃,但我觉得单个人的异常能力是不足以造成这种诡异的天气的,我更愿意从统计学的角度将其解释为学校里所有非稳态基因在焦虑情绪下彼此作用产生的一种综合效应。当然,这有点扯,因为一切的真正根源可能要去蒙古高原寻找。
我和阿木望着窗外的浮尘,心情都很复杂。根据每月一次的测评,我身上的失调症状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不稳定了。这让专家们颇感兴趣,令我爹妈都甚为惶恐,但事到如今,大家都不敢多说什么,努力营造着一切顺利、万事OK、世界风平浪静的假象,避免在这紧要时刻给我带来更多压力,对此我非常感激,又感到窒息和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