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聂停下来,诧异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什么名堂但是失败了,因为我的灵魂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自己都不知道而小聂你却想从这片虚无这片废墟这片荒漠这片无底的沼泽里看出意义这真是太荒唐太可悲可是究竟是谁的悲哀谁的不幸又有谁会为此叹息或者欢天喜地或者痛哭流涕就好像有一天我断送了自己的小命一样为我哭泣而小聂你知道这让我难过让我不能感到轻松因为如果没人哭泣我真的真的愿意死去就好像那些曾经活着曾经孤独地活着冰冷地活着因为没人会为他们的离开而哭泣的人们那样默默地死去这没有什么因为没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即使还有人记得人们也会慢慢闭口不谈心照不宣然后遗忘接着老去最后死去一个接一个一批接一批地死去终于那些泪水那些叹息那些廉价的荣耀和沉重的回忆都变成了泥土消失在虚空中我知道一切都逃不出这个结局可是小聂我还在挣扎在努力在拼命地踢着水花不想这么沉到水底这么快放弃……
小聂的一声叹息把我从沉思中拉出来:“你在寻求什么?”
我一愣然后说不知道也许只有找到的那一天我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小聂低低地说了一句话我仍然没有听清,我问你说什么,她摇摇头说算了送我回去吧。我说好,然后我们接着往前走,这时候小聂忧伤地说你以后真的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我愣在原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聂疲倦地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我想,我永远也不能明白你在想什么。
我心里轰的一声,想说点什么,可是我忽然觉得这似乎就是那个我一直在等待的时刻,现在它终于到来证明了我的无比英明那么我不是应该为此而微笑吗?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可笑的,因为这是一条法则,从开始到最后,不管怎样都逃不开这一点,所以我必将坚持下去和它一路同行不离不弃直到毁灭的那一刻才能坦然和它告别摆脱它永恒的阴影。分开之前,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刚才想到了我家门口的酸菜缸你相信吗,小聂无奈地苦笑着说,信。小聂真的相信,所以离开了我。
突然间我变得倦懒。
据传说,当人类开口说话的那一天,山崩地裂电闪雷鸣,这件事甚至比他们开始直立行走更让大伙不安,其他种族惊慌失措地预感到灾难的降临。果然,不久之后这世界就到处都充满了喧闹,很多人为了强迫别的种族以及自己的同胞相信他们的主张信念理想以及一切诸如此类的鬼话,制造了武器杀戮战争以及种种疯狂罪行。因此,我觉得这世上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不幸,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人想要别人听他们说话。假如某些人闭上嘴,日子也许会更好过一些。至于我,身为一个半精不灵的混血人,在人间这趟车上已经晕得一塌糊涂,吐得死去活来,终于失去了应该失去的,从此不需要再掺和人类的那点事儿,于是我决定沉默了。
入睡之前,听着周围的人依旧谈论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只是盯着糊在上铺床板底下的《人民日报》发呆。上铺在床上翻了一下他沉重的身躯问我见没见过某朵可惜插到一堆牛粪上的鲜花时,我盯着床板缝儿里飞落下来的木屑说插哪儿不是插啊然后翻身睡去。
但我无法入睡,于是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儿,尽量把躯体占据的
不足一立方米左右的空间变得紧凑。要是会瑜伽,我就会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儿,一动不动,闭眼冬眠,这样的话按说可以多活几年, 如果这么一直躺下去没准儿就能睡到永恒。但是我忽然厌烦了永恒,于是从梦中惊醒,我坐了起来,抱着双膝,呆呆地望着窗外, 等待黎明破晓。没有了催我起床的短信,早上开始变得安静,于是我重新开始人比黄花瘦了。有一次在食堂门口看见小聂换了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她笑着对我说你怎么面有菜色,我说你不懂这叫做诗人的忧郁,她撇嘴说得了吧现在不流行这一套了,我问她流行哪一套,她一副内行的样子说现在流行的是另类而又阳光叛逆而不颓废,我说是不是那种一边儿玩深沉一边儿杠悠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说我好快乐我好个性,小聂说别那么恶毒人家那叫我行我素有个性,我心想原来就是流行犯贱啊。
小聂奇怪地问你笑什么我说没什么看见你就开心,她婆婆妈妈地说你注意点饮食自己小身板儿什么样还不知道吗,我笑着说你不觉得我也挺流行的么,小聂笑了说真受不了你。我也受不了自己,这句话我没说。我仍旧无所事事,整天背着一个拉锁坏了总是开着口的书包满校园溜达,四处找僻静无人的角落看小说,然后补笔记抄作业看动画片练反恐。有时候能碰见一个热心人说“哥们儿你包开了”,我就特善良地笑笑说谢谢啊。我没有和任何熟人联系,努力让别人失去我的消息,把自己藏在这个灰色的城市里。那个神秘的女生又发短信问我怎么总是不去上公选课时我才意 识到自己已经逃了许多课。她说你最近好像不开心啊,我说你只看 到表面现象本质是我并非最近不开心而是一直就不怎么开心,她说 为什么啊人应该让自己开开心心的呀,我看着那个“啊”和“呀” 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空空荡荡,有一刹那,想对她说我并不想按你 说的那样去开心,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最后我只好回复她说:是 么,有道理,呵呵。
真够傻的。
然后竟然笑了。
转系考试那天,我忽然一阵发疯,觉得转了也没有用,所以就不想去了,但是离考试还有一刻钟的时候我还是从床上蹦起来抓了一根钢笔骑上车去了。
暑假的时候有一次例行的体检,爹妈相当地担心我不能通过检查,不过那个闷在口罩后面的医生在做了一番繁琐的测试后终于在我的证书上盖了“合格”的钢印,大家全都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我基本上符合了“人”的定义,也意味着不会有什么神秘来客找我的麻烦,对此我也许应该感谢我的沉默,自从我不怎么说话之后,我学会冷眼看待周围的一切,于是我发现身体上的不适症状开始减轻,并且没再看见过天地变色,也感觉不到小宇宙的爆发了。除了向指定机构定期汇报情况以外,整个漫长的暑假都在家里平安度过。
小聂发短信告诉我她四级考了 分而且拿了奖学金,说要请我吃饭,我开玩笑说和我共进晚餐不怕别人误会吗,她说没关系正好给你介绍一下我男朋友。我盯着手机发愣,拇指在键盘上茫然地游离良久还是不知道该按哪一个键。跨进比萨自助店的时候我说你也真够大方的啊,小聂笑着说看你那一副吃不饱饭受虐待的样子我就难受今天让你吃个够。小聂还带了一个叫小燕儿的师妹,好像是我的老乡。小聂男朋友是个留着毛寸的小伙儿,穿得挺板儿整,一看就知道是个主动要求进步的好青年,叫刘什么邦,名字挺带劲,可惜中间那个字儿我不会写。小聂把我介绍给刘什么邦时一脸真诚地说:“这是小燕儿的表哥,也是我的哥们儿。”我看了一眼我表妹,她正冲我眨着眼睛笑呢。刘什么邦嘿嘿傻笑着跟我打招呼,这时小燕儿笑着对他说: “怎么样,我表哥比你帅吧?”我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这是我新年后听到的第二个笑话。幸亏有小燕儿不然真不知道这顿饭怎么吃,我这表妹在那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一边儿说还一边儿咯咯咯捂着嘴乐,自己一个人闹得那是相当地欢实。
刘什么邦一边啃鸡翅一边陪着小燕傻笑,不时望望小聂,再转过头看看我,然后再冲着小燕特憨厚地一笑: “你怎么光顾着说啊,吃啊。”小燕说:“瞧你吃得那么愣实,我看着就饱了。”说完又捂着嘴乐个不停。我看那兄弟吃得那么开心, 摇摇头冲小聂乐了一下。小聂皱着眉,用手指戳了一下刘什么邦的脑门:“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然后回头对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不吭声,低着头一边啃鸡翅一边笑,笑得浑身哆嗦。小聂瞪了我一眼,又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除了小燕儿基本就没什么人说话,我和刘什么邦忙着吃,小聂 坐在那儿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话,有一次还问我:“怎么不说话了,以前不是挺能说的吗?”我头也不抬地说你没看我忙着呢吗。这时刘什么邦去洗手间,小燕儿也跟着出去了。小聂吸了两口可乐问:“怎么样?”我拿纸巾擦擦手上的油,乐了:“你这不是欺骗未成年少男吗?”小聂瞪了我一眼:“狗嘴!”我乐呵呵地说:“人不错,说真的,挺单纯的。”小聂把头探过来一点儿,皱着鼻子低声说:“直说吧,其实特白痴,简直是头猪!”我哈哈大笑,这时候刘什么邦回来了,坐下的时候冲我一笑:“别客气,吃啊!”
从比萨店出来的时候天黑得不行,风吹得很紧,树叶哗啦啦地怪叫着。刘什么邦温柔地问小聂冷吗,小聂说不冷,刘什么邦就把外套脱下来说挺冷的披上吧,小聂摇头说真的不冷,刘什么邦固执地说披上吧别着凉,说完笨手笨脚地把衣服披到小聂的肩上,小聂低着头没说话也没看我。小燕瞧了我一眼然后别有用心地说哥我也冷,我把夹克脱下来递给她,小燕儿虚情假意地说哥你真好,我斜了她一眼没说话。小聂还我外套的时候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转系考试过了没,我坐在长凳上眼望着头顶上的松树说过了。小聂说恭喜了,我依旧望着那颗老松树说我不去了。小聂一愣然后说你不是要拣个大便宜吗,我没有看她,说拣是拣着了可是又给扔了。小聂生气地问为什么,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那天心里忽然一阵发慌就不想去了。小聂急着问那以后呢,我说就这么过吧。小聂毫不留情地问就这么混吗,我说别这么说,小聂说难道不是吗,我说是。沉默了一阵子,小聂又问那你父母怎么说,我苦笑着说他们还能怎么说我爹就叹了口气说不转就接着学吧,小聂忧郁地问你不怕后悔吗,我说怕,她说你到底……我说别再说这个了,小聂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