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
余蕊站在跑步机上,开到最大,跑到精疲力尽,不用思考。日子好像停滞了。跟跑步机一样,进入死循环。
翁悦来过电话,是看在旧情,要给余蕊安排新工作。余蕊说自己坚守岗位。翁悦没多说,坚守就坚守吧,想不到这女孩还有点义气。
静下来,余蕊开始思考这么多年自己走过的路,接触过的人。她发现从表面判断一个人,往往会出现错误,比如,公交车上遇到的满身刺青的年轻人,却会第一个给老人让座;衣冠楚楚的学者教授,在酒吧嗨的比她都社会;还有她那些演员同学,平日里光鲜亮丽,关起门来落魄得好像逃荒;至于那些在KTV里陪酒的女孩,挣了钱,可能第一时间就寄给爹娘。
那么韩广呢。
真实的韩广是什么样。
虽然陪着写过一本传记,余蕊还是不能十分了解韩广。不过,她认为韩广在她心中的形象是不断变化的,从英雄偶像,到普通男人,一头孤独的直立行走的动物。
她追随他,理解他,进而可怜他,爱护他,仅此而已。
喜欢的歌手开演唱会,余蕊一个人去了。不巧碰上雨。歌手不退场,还是卖力唱着,观众们配合,摇着荧光棒。当歌手说到青春话题,诸如感谢你们陪我度过青春的话,余蕊也跟着哭了。全场那么多人,她似乎可以取暖。风雨之夜,并没有人陪她来看沾满泪水的灰色天空。
等到余蕊几乎快熬不住的时候,有消息传来,说韩广回来了,只是,公司没人见过他。
余蕊去韩广的住处,在郊区的别墅,开门的人告诉她这房子已经转卖。难道出国了?她打电话给翁悦。翁悦警告她,“你怎么还没走,这不是你管的事情!”
余蕊解释,“是刘副总问的。”
翁悦大嗓门,“他急什么!人还么死呢,他就急着上位?!”
电话挂了。余蕊木然。
这日下了班,余蕊还在办公室坐着,她不想回家,太空,也不想去健身房,太累。
于是静养。
余憩来电话,报了个喜,说黄旗入围某电影节最佳男配角。余蕊有气无力地恭喜。她现在对表演兴趣不大。余憩觉察出姐姐的状态,劝,“姐,找条正路走吧。”余蕊立刻火冒三丈,怎么搞的,是不是女人一结了婚,就不自觉把自己摆在良家妇女的位置上,像她这种飘着荡着的,就走的是邪路?!她杀人放火了?!还是抢别人的男人了?!或许她的选择,在有的女人看来,是出格,是痴心妄想!因为她总想上一个台阶,跨越阶层的壁垒。这是错吗?!这是伟大!不可理喻的小丫头!
余蕊气得猛喝两口水,呛着,又稀里哗啦吐出来。
有脚步声传来。深深浅浅地。
余蕊呛着气,还是问了一句谁。
没人答话。脚步声越来越近。逆着光,余蕊只能看到一个轮廓朝这边移动。是韩广?她紧张。看那身形,差不多是。她下意识站起来,喊了一声“韩总”。
“还没走。”对方说。
是他!是他的声音。
余蕊绕过挡板,两手垂在前面,毕恭毕敬仿佛要迎接一个大人物。终于,他走近了。她一抬头,吓了一大跳。
他头发全白了。整个人看上去至少老了十岁。
余蕊支吾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韩广摸了一下头发,“不适应吧。”
余蕊连忙说不是。
“给我一杯咖啡。”韩广说。
彻夜工作。韩广猫在办公室。余蕊在外间陪着。她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拼命。刚刚解除警报,恢复自由。他应该好好休息。很快,新消息放出来,韩广全面卸任集团职务,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他一手打造的集团,跟他没有关系了。消息放出不到十二小时,某个男明星偷吃的新闻爆出,舆论一时哗然,人们很快忘了韩广的事。可余蕊忘不了,韩广就这么消失了。
不行。不能这样。
她开着车,一路往韩广的别墅去,不对,房子已经转卖。余蕊一时茫然。打电话给翁悦,她撒了个谎,说集团还有点东西要交给韩总。
“什么东西,交给我吧。”翁悦说,“寄给我。”
余蕊为难,“得亲手交给他。”
“什么东西?”翁悦再问。
“好像是……文件。”她撒了个谎。翁悦说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余蕊失落极了,无的放矢无处寄托无能为力!手机响,是翁悦发来的消息。
一个地址。是平民区,老房子。
有点眼熟。
余蕊想了半天,才记起做传记访谈时好像提到过这里,是他来大城市买的第一套房——韩广的发迹之地。
天已经黑了。居民楼,一盏盏窗户,像闪着光的眼睛。能看透黑夜似的。余蕊穿着高跟鞋,一步一步,仿佛正踩在夜的心脏上,咚咚咚咚,随时要病发的样子。
开门,见是余蕊,韩广愣了一下。头一句,“怎么还没走。”
余蕊笑说来给你送点东西。她真带了东西。一包书。他的传记,剩在办公室里的。
“丢了吧。”韩广道。他并没打算请她进门。
房间里有气味飘出来,很不好闻。余蕊知道老韩好面子,不可能让她进去。不过有进步,他染了头发,年龄又藏了回去。说明在进步,对自己有要求,不会自杀,还有希望。
“你不能这样。”她每个字都很重,“你要知道……”
他摆摆手,让她等一会儿。他进屋换了件衣服,两个人去楼下小公园。
沿着鹅卵石路面绕了一圈,有不少老人在跳广场舞。往人工湖边走,那里清静些。余蕊一直在考虑措辞。安慰?没必要?那说什么?总不能是表白。她忽然不明白自己来这里的缘由,或许只是为了看到他。
看到他平安无事。看到他振作。
湖边,一盏孤灯。莹莹的白。韩广站在路灯下抽烟。余蕊也要了一支。
抽完一根。韩广率先说:“我知道,知道你的意思。”
他都知道。是,什么能瞒得过他。他是谁,三头六臂,手眼通天,只不过现在已经被贬落凡间。
“不是那个意思……”余蕊怕他误解。
“不管什么意思,”他声音上扬,有点动感情,“你别跟着我了。”
余蕊红了眼眶,半低着头,夜灯薄薄的光辉洒在她脸庞上,衬得她格外清美。
韩广失落地,“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不在乎!”余蕊喊。
声音传到水面上,飘散了。
韩广苦笑,“你可以找到更好的。”顿一下,继续,“你年轻,又漂亮,懂事……”
余蕊第一次知道她在韩广眼里还有那么多优点,他从未当着她面称赞过。
“我不在乎,”余蕊重复,打断他,“我可以陪你……东山再起的。”
韩广定在那儿,仿佛一尊石像。
他早已众叛亲离,没想到,最后居然有这么个小丫头不离不弃。
“要是起不来呢。”他不年轻了。苦笑笑。笑那些岁月。
余蕊破涕,满是乐观,“起不来也没关系,可以务农,掏大粪,倒腾石灰,开拖拉机……”都是他传记里写的他早年的经历。韩广忍不住也笑了。他是倒了,可还没穷到那地步。可是,他感动。雪中送炭永远强过锦上添花。
“不能耽误你。”他还是拒绝。
“我愿意。”余蕊口气很坚决。
这个黑暗的夜晚,他们都做了影响一生的决定。
“你想要什么,”韩广竭力保持冷静,他怕输不起,“你想得到什么。”
“要你……爱我。”余蕊脱口而出。太大胆了。过去她不敢想,居然能要求韩广的爱。可是现在,她告诉自己,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受了伤无助的男人,老人,老男人。
“我爱你。”韩广不假思索。
“真的?”
“我爱你。”他又说一遍。一次让她听个够。
“听不到。”
“我爱你。”他说的每个字都很嘹亮。湖那边都听得到。因为这爱,韩广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活力,他又能战斗了,又能再活几十年。余蕊跳到他身上,恨不得整个人都嵌到他肉里。谁知道呢。爱情。见鬼的爱情。从来都是天时地利人和,或许韩广的一场遭劫,只是上天为了成全蕊一个圆满。
两个人吻得热烈。旁边绕着湖走圈的大妈不小心撞见,以为遇着鬼,先是大叫一声,确定是人,跟着唾弃,“什么素质!”
韩广偏过头,指着余蕊,对大妈,“我爱她。”大妈吓得连跑几步,“神经病!臭流氓!”
余蕊呜呜哭了。在这伸手不之间五指的黑夜里,她终于寻觅到,他妈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