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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婚丧嫁娶,听音定方位就大致能猜到是谁家。办婚礼的音乐总是时下流行喜庆的情歌,办白事往往是吵吵嚷嚷的喇叭唢呐奏乐。
丧乐多从深夜和凌晨响起,穿过沉睡的田野和低矮的院落,透过玻璃窗户传到人们耳边。林曦偶尔会在朦胧悠远的乐声中醒来,猜想又是哪家的老人去了,然后翻个身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林曦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奏乐会在自己家响起。
收到父亲死亡的消息是在一个天气阴沉的周末午后,林曦坐在院子里做数学试卷,电话的响铃声短和急促,像是在催促林曦快点接。
对方说她父亲已确认死亡,没人认领尸体,如果林曦不认领,他们会将尸体火化。
挂掉电话,林曦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不敢置信那个人口中的尸体就是父亲。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奶奶回来听林曦说起这事,吓得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了好半晌,缓过来后连忙拉着林曦去镇上唯一一家经营长途汽车的铺子买了张去父亲所在城市的票。奶奶晕车,一个小时都撑不了,只能林曦自己去。
强烈的不真实感在林曦看到尸体面容后消失了,死者确实是父亲。顾不上晕痛的脑仁,林曦和联系她的警察沟通后,去了父母亲住过的地方。小小的房间又脏又乱,她把能收拾的收拾了,包了一辆小货车带着父亲回家了。两天时间不休不眠,一滴眼泪也没有,如非必要,林曦不想说一句话。
院子门口两边摆上了花圈,老人颤颤巍巍地等在门口,看到林曦,她知道,她的儿子回来了,绷了许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林曦请人帮忙将父亲抬进正堂,拦住奶奶不让她靠近,几天不见,她似乎比走之前苍老了十岁。
“曦曦,你让我看看他。”苍老哽咽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别看了奶奶,我怕你睡不着。”
“那绝不是他,他水性极好,不可能的!”
“奶奶,我确认过了,你还信不过我吗?”
“不,我的儿子没有死,我好久没见他了,得看他最后一眼,就一眼!”老人哭得像个孩子,她双腿无力,将手搭在林曦臂膀上,仿佛林曦一松手,她就会瘫倒在地起不来身。
父亲是在水中溺亡的,全身泛白浮肿,嘴唇青紫。虽然入秋了,可气温还是不够低,他的周围散发着淡淡的恶臭味。奶奶见到他这幅模样,一时没忍住,吐了起来。
“呕……呕……”
“我的儿啊!你不是会水吗?到底怎么回事啊?”奶奶靠在一边,和父亲对话,好像这样问了他就能回答她一样。
“他去赌场赌博,欠了别人很多钱,没钱还就只有逃跑。逃跑的路上有条河,他以为自己水性了得可以侥幸逃脱,哪知道追他的人扔了一块石头正中他的后脑勺。”林曦面无表情地转述警察告诉她的话。
“你妈呢?”
“我去过他们住的出租屋,又脏又乱,应该没人住了。警察跟我说,告诉他们父亲姓名、死亡地点的是个中年女人,那个中年女人应该就是她。”
“那她为什么不联系我们?她为什么不回来?定是自己跑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她怕我们成了她的累赘,她怕那些人也要了她的命!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你跟着我可能还好些……”奶奶说一句就得顿一下,不是有气要吁,就是有气嗝要打。
林曦让奶奶去休息她来灵堂守夜,她跪坐在垫子上发呆。吹唢呐的乐师已经不是白日里那一波了,晚上替班的人少些,也没有人唱哀歌了。
有什么东西憋闷在她胸腔里出不来,消不去。过了午夜,周围人越发少了,空中的寒气聚集,侵入人的关节,凉意发散至人的四肢百骸。
林曦忆起和父亲相处的种种,眼泪便悄无声息地往下落,砸在水泥地板上声音清晰可闻。
他出门打牌,她要跟着,就托她跨坐在他的肩颈处。为了安抚她吵着要回家的躁动,他给她钱让她去买自己最喜欢的零食,说“想吃什么自己买,去吧。”
母亲发火要打林曦,他不管什么原因总是先拦住母亲,就算母亲把火发在他身上,他不还口也不还手,任由母亲追着他撒气。
过春节他送了条裙子给她,看她开心,他也笑得满足宠溺。
野炊意外纵了火,他向别人赔礼道歉,没什么钱也没有半点犹豫,“都是我家孩子不懂事,损失我们赔,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外出务工回家前会给她打个电话,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们给你带回来。”
……
这样的小事太多,每想起一件都会让林曦的心口一阵刺痛,连日来积蓄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像夏日打檐的雨声。
凌晨天还未亮,林曦太过疲倦,靠着正堂的门睡着了。
睡梦里,父亲和小时候一样,给她钱让她去买零食,她接过来好重,低头一看是一捆一捆面额为一百元的钞票,父亲笑着说“这下你想吃什么都可以随便买了!爸爸挣了好多钱,都给你花,开不开心?”
她盯着钞票哽咽,然后伸手还给他,眼泪模糊了双眼,“不开心,我不要钱,你能不能回来?”
父亲摸着她的头只笑不答。
父亲被葬在离家不远的自家田地里。
林曦和奶奶还是照着原来的轨迹生活。奶奶劳作更加卖力了,出门更早,回家更晚,日日拖着僵硬疲惫的身躯坚持着,不喊苦不喊累。林曦劝她别那么辛苦,她一句“你好好读书,我就不觉得辛苦,一点不苦,甜着呢!”便让林曦说不出话来。
一年半以后,镇上唯一的中学放中考榜,林曦到校门口去看。她的名字排在第一行第一个,总分数比第二名多了几十分,远远超过历年来市区最好高中的录取分数线,这也意味着她铁定能进小镇所属的市最好的高中了。
她背过身子就往回风一般的跑,边跑边擦眼泪,她想让奶奶马上知道她考上好学校了。
奶奶听了她的好消息,滚烫的热泪直往外冒,双手不禁微微颤抖着,“好!好!好啊!”
差不多两年光景,林曦和奶奶一同早起,夜里奶奶歇下了,她仍在对着小台灯看书学习,从没懈怠过。这一次,她做到了!
至此,她才真正觉得那是自己做成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