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场秋夜雨过后，清晨的小镇像是沐浴过一般，空气清晰自然，带着青草的甜味和泥土的芬芳。太阳羞怯地露出半张脸来，想瞧瞧四溢的花香是从哪儿传来的。
林曦要去市区上学了。
小镇去市里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提着大包小包沿着马路往方便搭车的路边走。奶奶非要给她提东西，她不让。
她坐上车，看久久伫立在路边望着她离去的奶奶变得越来越小，然后被拐弯处的山岩挡住，心中怅然若失。
一中占地面积大，一条小河从中穿过，河两岸是一排排绿茵茵的柳树，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旁也各有高大的绿植映衬。
和林曦一起进入学校的还有很多其他同学，她们大多数穿着她没怎么见过的衣服，身边跟着拖了一至两个大行李箱的父母。
个别孩子家长和她一样，大包小包地背着拎着。
看了一圈唯独只有她一个人身边没有成年人跟着。
宿舍四个人一间，其他三人周末不是回家，就是出校玩了再回来。只有林曦周末在外做兼职，每周六晚估摸着奶奶回家的时间到小卖部用公共电话跟奶奶说说话。
奶奶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说几句话就要轻微地哼哼一下，时不时还会咳嗽几声，询问她身体状况从来只会说“别担心我，我身体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还要活到一百岁呢！”
这里的冬天不下雪也能冻坏人。早晨摸着黑从床上爬起来，打热水不方便，林曦就着冰到彻骨的冷水洗脸刷牙，洗漱完感觉手指头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走在室外，风能刮得脸生疼，舍不得花钱买宝宝爽，林曦的脸冻得通红甚至有些皴裂。她有着担心奶奶。
一天傍晚，林曦打电话回家，是小姑姑接的电话，“快回来吧，你奶奶不行了。”
接到电话，收拾东西，到赶车到汽车站回到家门口，林曦都是懵的。几天前老人和她通话，还说让她安心考试，考完就赶紧回家她给她做好吃的。
林曦在家门口站了半个小时不敢动，她的内心已经达到了恐惧的状态。如果老人有什么事，剩下她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走进门，林曦看到老人靠坐在床上，小姑姑正端了一碗粥在给她喂。
老人看到杵在门口不进去的林曦，伸手唤她，“曦曦？来，过来坐。”
姑姑再给她喂粥，被她一手挡开了，还让姑姑出去。
“曦曦。”
“嗯。”
“要好好学习。”
“好。”
“日子再难过，也要坚持，吃不得苦的人都是没用的人。”
“奶奶，我绝对不当没用的人。”
老人露出慈祥的微笑，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移开目光向空中伸出手，“给我抱抱。”
她向空中伸出手，仿佛接过了一个活生生的婴孩，搂进怀里亲吻，“哎哟，我们家曦曦小脸肥嘟嘟的，真可爱！么么么么么！”
她看不到坐在床边一直望着她的林曦了，自顾自地逗手中的空气。
“姑姑，奶奶怎么了？”
“她几个月来身体一直不好，舍不得看医生，身上哪儿疼就贴张膏药，几张膏药哪里管用？几天前估计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给我打了电话。这两天精神都有些恍惚了，有时正常，但大多数时候都在自说自话，医生来看说她撑不了多久了。”小姑姑说着说着，用袖口抹起了眼泪，“曦曦啊，你奶奶是真爱你啊，精神不好的时候也只记得你，连我都不记得了。”
几天里，林曦一直在离奶奶床不远的躺椅里休息。
奶奶安详地躺在床上睡着了，林曦不敢叫醒她，同样也害怕她一觉不醒。
她能想象老人在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父亲去世后，要债的每个月都来他们家，奶奶会把大部分挣的钱给他们，剩下的寥寥可数。她去市区上学后，奶奶把余下的都给她当作生活费，要不是她们家有农田怕是老人温饱也成问题，更别说去看医生了。
如果没有她，或许奶奶还能去看看医生。
“曦曦。”
老人立在林曦睡着的躺椅边唤她。
“嗯？”林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老人好好地站在眼跟前儿，笑得慈祥，容光焕发，像她几年前身体康健的模样。
“奶奶觉得你特别厉害，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好好努力！人不能忘本。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懂得感恩，以后要是有人对你好，你一定不能忘！”
“以后？”林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不理会她的呼唤，径直朝门外走，头也不回。
“奶奶！”林曦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吓得一身汗，奶奶仍睡着。
仍睡着？想想不对，林曦连忙跑过去探老人的鼻息，已经没有气呼出来了。她的手还是暖的，刚走不久。
大姑姑也赶过来了，三个人手忙脚乱地到处请人帮忙，天还没亮，林曦家的院子里就奏起了吵嚷的哀乐。
睡得正香被人敲门喊起来帮忙做事，是个人都不会高兴，可是会奏乐的大叔们一见着林曦立马就变了脸色，看林曦的模样，他们也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于是抓了外套和吃饭的家伙就跟着林曦就往她家去了。
老人尸骨未寒，还没下葬就有要债的上门，要把林曦家的小院收了抵债，还生怕林曦跑了没人还钱。被两个姑姑以什么事都得等老人入土后再说拒绝了。一群人嚣张跋扈赖着不走，结果来林曦家送礼送花圈的乡亲都看不过去了，都帮着她说话，出了名的急脾气杀猪贩王大叔挥着菜刀就从厨房出来了，恶狠狠地说：“你们走不走？不走我就菜刀伺候了！你们这么多人净欺负一个没长大的女娃儿，帮她把你们砍上两刀，我想警察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的！”
一群人没有再多留，灰溜溜的跑了。
事实上，姑姑们早就和林曦商量着送她走了。原定下葬老人的头一晚，姑姑们喊了几个小时候一起长大信得过的汉子，将老人提前放进了墓坑里埋好，然后连夜送走了林曦。
两个姑姑将自己所有能拿的钱塞给林曦，让她有多远走多远，别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