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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初醒 五

时值初春,山林间飘浮着淡淡的雾气,栎树枝上嫩黄的小苞尚未展开,柳树已经绿满枝条,在微风里柔弱地飘来荡去,刚返青的草叶上挂满露水珠,进山不久,我的靴子就被打湿,有些沉重,步子慢了下来,渐渐与大家拉开距离,王木头停下脚招呼说:“李怡兄弟,快点,跟上。”我答应着,脚步却快不起来,王妮儿退回来,取下我身上的弓箭、行囊背在自己身上,拉住我的手说:“走吧,是姐谋事不周,没给你换双走山路的鞋。”

“不怪姐,是我自己要穿短靴的。”

我不止一次见过皇叔、皇子、皇孙们狩猎出行时的场面,个个骑高头大马,刀枪剑戟林立、弓箭盾牌齐全,携带着猎犬苍鹰,禁军护卫的穿着也是战靴、铠甲、头盔,仿佛将士出征,想当然的以为王木头带我们打猎至少会骑马,就穿上了靴子、绵袍,不料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出村不久我就燥热难耐,这会儿靴子湿漉漉的,一步一滑,步履蹒跚。

前面的五男一女全都停下来看着我和王妮儿,年龄最大的柱子更是一脸的不满与嫉妒。

这段日子,他多次试探着接近王妮儿,都没有讨到好,王妮儿要么怒骂,要么冷眼,今日出发时,他要帮王妮儿背行囊,王妮儿没好气的说:“走开,你那间破石板屋里没镜子,照不到自己模样,那个要你背了。”柱子似懂非懂,没敢强求。

“时辰还早呢,大家走慢些。”王木头说道,柱子撇撇嘴不敢言语,妮儿姐牵我的手跟上了大家。

日影偏西时到一山坳,王木头让大家在一处朝阳的山坡上歇脚,自己和柱子四处察看。我刚要脱绵袍,王妮儿说:“别急着脱,山里风硬,小心感了风寒,”解下行囊丟在地上,递过水囊,“小弟,喝口水,吃点干粮,坐下落落汗,千万不能脱衣裳。”

不大功夫,王木头两人就回来了,他挥手一指,对大家高声喊道:“听令,此地甚好,下有水洼,光线很足,依山傍水,我们就在此安营扎寨、埋锅造饭。”那股气势,像是指挥万千士兵的将军,很不相称的是只有我们几个半大孩子,还有妮儿姐和彩荷两个女娃儿,所谓的埋锅造饭也只是三块石头支一口小铁锅,更无营寨可扎。

休息一会儿,王木头带我们在水洼的入口处下了几个牛皮绳扣,挖一深坑盖上树枝做陷阱,做完这些已近黄昏,王木头说:“我和柱子去弄点野物烤熟吃,你们多拾些柴火,夜里火不能熄。”

柱子说:“把李怡兄弟带上吧,他没有见过打猎。”我也跃跃欲试,王妮儿把弓箭挂到我身上,拍了拍我的脖颈说:“去吧,见识一下也好。”

翻过山脊,是太阳照不到的阴屲,有些地方积雪未消,不远处是一片松树林,王木头和柱子在一丛灌木后伏下身,我蹲在柱子旁边,学着他们四下张望,四十步开外,几只大鸟在觅食,毛色花花绿绿,很是艳丽,王木头和柱子取下弓、搭上箭,单腿跪地拉开弓,我也急忙弯弓搭箭,那几只大鸟有所察觉,扇动翅膀做势要飞,王木头、柱子的箭疾速而出,两只大鸟在草地上翻滚着,我的箭也射了出去,只不过半道就掉落在草丛中。

我扔了弓跳起来狂呼:“射中了,射中了。”

“去捡回来,”柱子说。

我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两手各抓住一只大鸟,腰还没直起来,“日”的一声,一支箭从我耳边飞过,“乓,”钉在了旁边的树杆上,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扭头一看,两张弓都在王木头手里,柱子两手空空,王木头大声喊叫着:“你找死啊。”

回去的路上,王木头让柱子拎着两只大鸟走在前面,他背着我跟在后面,安慰我说:“没事儿,是我想把飞起来的雉鸡射下来,就放了一箭,别怕啊。”我方才知道大鸟叫雉鸡。

妮儿姐和彩荷老远就迎上来,彩荷接过雉鸡说:“好漂亮,可惜死了,羽毛拔下来。”

妮儿姐从王木头背上扶我下来问道:“咋回事,伤哪儿了?”

“没伤着,路不好走,我就背回来了。”王木头没说我差点被射中的事。

那晚,我们转圈儿围着火堆睡觉,妮儿姐把我俩的毛毡叠在一起,让我躺在她怀里,身上盖的老羊皮袍子没有一点儿腥膻味,到有一股淡淡的奶香。

第一次睡在露天旷野中,仰望满天星斗,盯着半个月亮忽尔钻入云中,忽尔露出半个脸,清凉的山风吹打着灌木,发出沙沙声响,我没有一点儿睡意,几个人都发出高低、粗细不同的鼾声,我依旧大睁着两眼。

忽然听到王木头小声说:“柱子,柱子,加柴禾。”我赶紧闭上眼睛。

窸窸窣窣几声后,松枝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王木头说:“柱子,可不能胡来,你若一箭射死李怡,别说娅姑不放过,我爹、二叔能饶得了我们吗。”

柱子说:“唉,没忍住,不由地放了一箭,可不是存心不良,再不敢这么干了,你可不能说出去。”

“行了吧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告诉你,要我不说也行,你得保证以后不动歪心思,还有,别再撩骚王妮儿,小丫头和我们不是一类人,别讨没趣,不然我豁了你。”王木头声音低沉,语气不善。

“这你也管啊,村子里的女娃子迟早都有那一天,七叔不也……”

“闭嘴,再乱说我让你活不过今晚,你动谁的心思都行,我管不着,就是不许谋算王妮儿。”王木头打断柱子的话,厉声说道。

“好吧,我听你的,真难熬呐。”柱子叹了口气。

妮儿姐轻柔的摸了下我的脸,她也醒着。

后来,在一次偶遇时,妮儿姐告诉我,从王木头背后抱我下来时,我身体有些颤抖,面无血色,眼里透着恐惧,显然是受了惊吓。那夜,她一直醒着,打算乘柱子熟睡时结果了他,是王木头的话让她打消了杀人的念头。

王木头他们是打猎的老手,绳扣和陷阱都有收获,绳扣上套住一只棕黄色小动物,酷似羊羔,妮儿姐告诉我那叫獐子,王木头解开绳扣放走了小獐子,用绳索绑好陷阱里的大獐子,柱子拉了上来。

我疑惑地看着妮儿姐,她说:“村里人通常只打野猪吃肉,大獐子在上元节夜里有用,小獐子太小,而且气性大,养不活,只能放走。”

“那还下绳扣干啥?”我问道。

王木头说:“是连环计,绳扣仅是疑兵,目的是为活捉大獐子。獐子很机警,到水洼喝水也是小心翼翼,发现小獐子被套,獐子群就会在惊慌失措中失去警惕,夺路而逃,很难躲过陷阱。”

我没想到,一次普通的狩猎,竟有如此深奥的学问。既为王木头他们的智慧所惊叹,又为被活捉的獐子叹息不已,饶是它聪明、机警,又怎么能斗得过如此狡诈的猎人。

岁暮之日,智诚和尚一早来到王家旮旯,给我带来一套华丽的衣冠、鞋袜,说是我娘亲手缝制的,念叨着:“娘想儿一根线,儿想娘一顿饭。我明知在此处你根本穿不了这么华贵的衣裳,还得给你带来。”

“我娘好么,她咋不来看我。”我问道。“怡儿,你娘出不了大明宫,更别说看你了,她是惦念你的。”智诚和尚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妮儿姐抖开衣裳比划比划说:“穿上吧,就元日穿一天。”

王娅瞪了妮儿姐一眼,不言声将衣服收拾起来。

智诚和尚带着我和妮儿姐在门户之上插桃树枝条,以避邪驱鬼。大门两侧贴上春帖,写着:“腊月今知晦,流年此夕除。”是诗人张子容《除日》中打头的两句。

智诚和尚兴致勃勃,在左边门扇画一硕大的虎头,右边门扇写一“聻”字,边写边念叨着:“人死成鬼,鬼死为聻,鬼畏聻,犹如人畏鬼也。”

咚咚锵锵的鼓声响起,妮儿姐说:“驱傩戏快要开了,小弟,我们去瞅瞅。”

王娅说:“疯丫头,又想找个由头出去疯跑,和我准备今天的夜饭,他们要到家来驱邪气,李焕和怡儿去迎一下。”

我和智诚和尚刚到小路尽头,就看见六七个身穿羊毛朝外的皮坎肩、戴着涂了红黑两种颜色的面具、手持皮鼓的男子一路敲打着走过来,从身形上看,有王木头、柱子,最前面是喂马的驼背老人。

平时很少露面的村民簇拥着这几个人进了院子,几个人先是踩着鼓点舞了一阵,随着鼓点放缓,驼背老人唱道:“人是人来鳖是鳖,嗽叭是铜锅是铁,老子英雄儿好汉,你大卖葱你卖蒜。”

正在和王七头对头聊天的智诚和尚高声喊道:“老骚头,你胡乱唱甚哩。”

驼背老人没理会智诚和尚,继续唱着:“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安分守己无妄念,命里三升就三升,硬求一斗不安稳,平平实实日子长,……。”

智诚和尚还要说什么,王七说:“算了吧,腰伤了,心也折了,他已经没了心劲,不过是在劝化我们这些人别再生事,也是好心。”

夜里要守岁,院子中央用劈柴燃起一堆火,曲足案放在火堆旁,摆着春饼、猪头肉等等的几大碗吃食。正吃夜饭,王七和王木头抬着一大肚坛子来了,还带着几只煮好的鸡、一捆柏树枝。

放下坛子,王七吆喝着:“守岁讲究的是全乎,没酒哪能熬得夜,妮儿拿碗来,木头,柏枝子架到火上。”

王木头打开成捆的柏树枝,往火堆上丢了几根,劈哩叭啦一阵炸响,随着烟雾升腾,柏树香气在院子里飘荡。

一老碗黄乎乎的酒摆在我面前,我呷了一小口,又酸又涩,妮儿姐说:“小弟,这是屠苏酒,家里年龄最小的先喝,还得喝完,往年是我打头,今年该着小弟了,喝吧。”

王七说:“是这个理儿,年小者得岁,贺之,老人失岁故后饮,小主人先来吧。”

我憋住气息,几大口喝完一碗黄汤,一股热气顶到了脑门,感觉头晕目眩,爬在了曲足案上。

王娅取来老羊皮袍子披在我身上说:“这酒上头,困倦了就眯一会儿,照规矩不能上炕睡的。”

迷迷瞪瞪听见王七说:“李校尉,你是怎么成为太子座上宾的,讲讲吧。”

“那可是一本大戏,听我慢慢道来,木头,上酒。”

“那日,李恒太子到罔极寺敬香,跪在蒲团上,右膝硌的生疼,不停挪动,我敲着木鱼低声说:“太子殿下,膝下有物,尽可除之,何必置于危卵之上,苦了自己。”

太子屏退随从,问道:“和尚什么来路?此言何意?”

我请太子就座,取出蒲团下的几块石子说:“和尚是徐茂功(李绩)后人,不想让自己满腹经纶埋没,故有助太子殿下成就伟业之意。此物让殿下不适,为啥还留着呢?想我太宗,弑兄夺位,并不妨碍成为一代英武之君,殿下身居高位、饱读史书,岂有不明之理。”

“如何让我信你有此智、此心。”

“攀龙附凤,世人之常情,和尚未能免俗,那就从陛下和太子殿下的两个哥哥讲起,请殿下考量。”

智诚和尚声音越来越高,我想听下去,脑袋却不听使唤,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景。

醒来依旧是夜幕低垂,火堆上的火苗小了许多,曲足案上一片狼藉。几个人里只有智诚和尚、王七在小声说话,碗里的酒还是满的,其他人都在沉睡。

月光之下,竹影婆娑,山云如烟,似一幅颜色洇开了的水墨画。

智诚和尚见我醒来,说句:“该经历的就让它来吧,经历的多了,怡儿也就长大了。”

王七端起碗说:“兄弟,干,我会举全族之力助你。”

智诚和尚站起身,举碗对月,念叨句:“誓言既出,重如泰山,李焕将竭尽全力为大家讨一个公道。”一口气喝完酒,放下碗,将我揽于胸前,轻抚我的脸颊说:“怡儿,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这段文字我烂熟于心,每每受了欺侮,我都要默念几遍,此时,看见智诚和尚在流泪,我觉得一阵酸楚。

元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我脸上时,王木头在院子里竖起竹杆子,很高,顶端挂一彩条丝绸做的幡子。

我仰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上下翻飞的幡子看了许久。五颜六色的幡子在晨风中翩翩起舞,像是只长着华丽羽毛的大鸟,一只脚被绑在了竹杆上,奋力挣扎着,却没有挣脱绳索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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