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从悲伤的情绪里回过神来,车就开到了北山别墅,往日里清净安宁的三层小洋房里忽然多出了许多陌生的面孔。靳颜感到手足无措,她觉得悲伤是隐秘的,是不对外公示的,只能被很少数的人看到,于是她避开人群往二楼走去。
“阿颜。”
才迈开步子靳颜就被叫住了,她站在楼梯中央回身望去,盛疏桐一袭黑色长裙,笑意盈盈地靠在茶水间的大理石吧台上。
靳颜没有搭理她的打算,静静地看了几秒钟,就转身继续往楼上走,她早该料到的,这个理当出现但她并不希望看到的人。算起来盛疏桐应该是盛开的堂妹,她是盛开小叔生在外面的私生女,小叔病故前把盛疏桐托付给盛西鸿,从此盛疏桐就住到了这里,开始了她们长达十余年的纠缠。前几年盛西鸿把她送到国外读书,就很少见到了。
楼梯上来是一个家庭起居室,满铺了地毯,靠落地窗一侧放了很多抱枕玩偶,以前她和盛开最喜欢窝在这里聊天,尤其是冬日的午后,阳光照在身上,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好像暖进了心里。靳颜往前走,抱起一个糖果形的粉色抱枕靠着一人高的泰迪熊坐了下来,透过落地窗能看到一楼的庭院,攀在围墙上的木香开得正好,门口不时地有人进出。
夏初上来的时候看到靳颜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窝在角落,心里不由得开始泛酸,从心底酸到鼻尖,她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粥在原地站了好久。
“阿颜。”夏初小心翼翼地走到靳颜身边蹲下来。
靳颜转头看向夏初,泛着泪光的茶色双眸里是浓郁的哀伤、质疑和愤愤不平。
夏初把盛粥的碗放在一边,也坐了下来,她让靳颜靠在自己腿上,用手一遍一遍摩挲着靳颜的头发,轻声开口道:“阿颜,你这个样子,开开怎么能放心呢。”
夏初的声音又轻又柔,靳颜在安抚下渐渐睡去。
看了看边上凉透的粥,又看了看怀里的靳颜,夏初嘴里觉出了淡淡的苦味。
那几天,靳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就记得饿的时候夏初会把热好的饭拿到她面前,困的时候她也不愿意去床上,夏初给她盖床毛毯,靠在角落里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眼角鬓边都是泪痕。
陆一清和盛西鸿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虽说应了盛开的要求一切从简,但是要处理的事情一点都不少,期间夏初回了趟H市,结束了一个项目又立马赶回越城。
靳颜再一次从梦靥中挣扎着醒来,窗外天空灰蒙蒙的提不起精神,楼下庭院里已经有人开始忙碌起来,靳颜想看一眼手表,却瞥见身后站着个人,她有预感似的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看不清情绪的眼眸。一时间,万千思绪的心头涌动,所有的委屈、难过和不甘像来势汹汹的山洪急切地找一个发泄的口子。靳颜张了张嘴,想说句话,她想叫一声谢安的名字,喉咙里嘴巴里却苦涩到不行,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两行眼泪就先挂了下来,啪嗒啪嗒往身上掉。
“哭什么啊,小傻瓜”,谢安慌忙蹲了下来,捧起靳颜的脸为她擦干眼泪,声线不同于一贯的清朗,夹杂着很多复杂的情绪,还有连夜坐飞机的喑哑,“我不是来了吗。”
盛疏桐参加完葬礼就回美国了。
葬礼结束三天之后陆一清和夏初也回H市恢复了日常的工作。
靳颜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看着他们在门口同盛西鸿道别,仿佛大家的生活都回到了正轨,可是她心里却越来越难过,越来越不想说话。
陆一清和夏初走后,盛西鸿在门头下停留了很久很久,靳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她的盛叔真的老了,盛开走后,他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一个老人。
“在想什么?”谢安端了碗汤从楼梯上走来。
靳颜突然笑出了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笑声清脆如风吹银铃。
谢安不明白靳颜在笑什么,但觉得至少不会是坏事,他走上前把手里的汤递给靳颜,“应该不烫了。”
靳颜接过碗,用双手捧在胸前,方才还含着笑意的双眼突然涌出了泪水,珠子似的直往汤里掉,她说,“安安,你知道吗,刚才那个问题,我在医院里每天至少问开开三遍。”
“安安,人为什么都这么喜欢为难自己呢,比如那个时候的开开,又比如现在的我。”
“我不想的啊,我知道你们都不希望我这样,开开也好,一清也好,夏初也好,你也好,可是,就像我劝不好开开一样,我也劝不了自己。”
谢安把靳颜手里的碗放到边上的矮柜上,紧紧地搂着靳颜,他觉得他的心已经绞成一团,没有其他知觉只剩下疼痛。
“阿颜,跟我去法国吧。”谢安的声音里能听出强忍的颤抖。
靳颜忽然意识到谢安已经在这里待了许多天了,她安抚似的拍拍谢安的后背,然后从他的怀里出来,端起谢安端上来的汤喝了个干净。
“安安,你该回去了,”靳颜语气很平静,“别以为你不跟我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谢安有点生气地抓住靳颜的手腕,她显然没打算和他一起走。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靳颜有点苦涩,她也还能像从前一样吗,“我还有很多事需要重新梳理,好好梳理,这几年,太乱了。”乱到她察觉不到时间究竟是怎样流逝的。
终于送走了谢安之后,靳颜挑了一个天气好的日子离开了北山别墅,她站在门外,看向别墅二楼的落地窗,窗内窗帘隐隐绰绰,她却再也见不到她想见的人,墙外木香谢了一地,墙内盛西鸿一人饮着茶下着棋,岁月好似从未更迭。
好天气似乎给靳颜带来了不错的心情,这些天来她第一次感觉到心是实实在在跳动着的,而且不止跳动,甚至还有点雀跃,内心不由感叹,人果然还是要走出来,从房间里走出来,也从心里走出来。
靳颜深呼一口气,往别墅区外走去,她预约的出租车这会儿该到门口了。
“师傅,去西霞岭墓园。”靳颜坐进车里,理了理衣服和包,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椅背上看着车窗外。
陵园离北山别墅不算远,不出半小时就到了,建在一个小山坡上,靳颜在山脚的停车场下了车,买了一束鲜花缓步往山上走去。不是清明时节,陵园里几乎没什么人,靳颜拉直身体,向陵园深处望去,碧蓝的天空,洁白的墓碑,这里安息着多少令生者心心念念的魂魄啊。
靳颜收拾了一下心情,走到盛开的墓碑前,把手里的鲜花端正的放在墓碑前,掖着裙摆坐了下来。
“开开,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月桂公墓看萱萱的时候吗,那天的天气可不像今天这么好,下着雨,撑着黑伞,每个人都很压抑。”
“可能那时候还小吧,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觉得什么都难以接受。”
“现在我算是想明白了,当老天爷要从我身边带走一个人的时候,我其实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惜你和萱萱没有葬在同一个墓园里,不然还能做个伴。”
“罢了,你俩待一块儿准没好事,估计我每次来都要被你们笑话。”
……
靳颜零零碎碎说了很多,余光里看到有个穿着一身黑西装的高大男人走进了墓园,心里不由暗叹还有跟自己一样的人,便不多留意,继续自顾自扯些有的没的,直到那人越走越近。
靳颜感到奇怪,站了起来,眼前因为久坐黑了几秒,待恢复正常时那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陆离?”靳颜心情很复杂,既为盛开感到心酸,又有按捺不住的气愤,“你来做什么!”
陆离垂下了眼睑,没有说话,他睫毛又长又密,垂眼的时候眼睛下方有一片浓重的阴影,总给人一种很虔诚的错觉。但这次靳颜却敏锐地发觉了那绝不止是睫毛的阴影,还有很深重的黑眼圈,在苍白的脸色下显得异常骇人,她从来没有见到过陆离这么脆弱又狼狈的样子,他一直是个浑身上下都发着光的男人。
“像开开住院时一样不出现不好吗,现在来又算什么,开开看到你不会高兴的!”
虽然陆离看起来过得并不好,但是靳颜还是忍不住讽刺陆离,她不甘心啊,很不甘心,但是她能做的也仅仅是说些气话,因为她知道,盛开会高兴的,即使是这样,盛开还是会为陆离的每一次出现欢欣雀跃。
说完,靳颜就转身离开了,走了很远之后她侧身回头,霞光里陆离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垂头站在盛开的墓碑前,他站得笔直,可靳颜分明看到了他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靳颜摆摆头走了,她想不明白,也许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一切最终变成这样,他们两个一直都善于把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以至于后来复杂到无人能解。
下山的时候,靳颜注意到路两边开了很多不知名的小花,她忽然心情就好了不少。
她说,盛开,你离开之后我并没有觉得这世界满目凄凉,但是从此盛夏所有绽放的花里都有你遗留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