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颜在公寓里做好了午餐,装进保温餐盒,披了件薄风衣外套去地下车库取车,因为是周末,路上有点堵,到医院的时候比往常迟了十几分钟。她提起副驾驶座上的餐盒匆忙往住院大楼走去,楼下是行色匆匆的医生和病人家属,偶尔有几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病患在林荫道上慢悠悠散步,香樟枝头翠生生的叶片在时有时无的微风中簌簌摇曳,天气晴朗,日光细碎。
靳颜推开房门的时候,盛开正倚在病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连她走进房间都没有察觉到。
“开开。”靳颜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在看什么呢?”靳颜试图把语调放的轻快一些,她将手里的餐盒放在一边的矮柜上,坐到盛开床前,轻轻地握住她搭在被子上的手,眼神里还是不免流露出一丝担忧。
“阿颜,我快死了吧。”盛开平静地笑笑,又看向窗外,“真好。”
“开开,”靳颜语气严肃了几分,眼神紧紧地望着盛开,“不许再说这种傻话了,会好起来的。”
“去年冬天我在寺里求的签都说你会好的。”靳颜觉得这样似乎更具说服力。
盛开抬起因久病而略显苍白的手,轻柔地抚了抚靳颜的额发,她想说,阿颜,你分明知道的,究竟谁才在说傻话,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有反驳,转头又凝望着窗外,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开开,你最近越来越不爱说话了,”靳颜把头枕在床沿上,蹭了蹭盛开的双手,语速越来越缓,“你在——想什么呢,能不能告诉我。”
“想什么?”盛开似乎也开始问自己,沉默了许久之后她笑出了声,“果然我一闲下来,就会开始想他。”
“阿颜,我曾经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说爱一个人很简单,恨一个人很难,但是后来我发现爱一个人也很难。这样的难,我用了八年来体会,如今,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阿颜,我好开心,是真的好开心,”盛开又笑了,“只要我活着,或许就没有办法停止爱他吧。”
靳颜从这抹笑容里看到了盛开从前的模样,那个陆离还未曾出现的从前。
她不由得有些恍惚,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陆萱还在,岑寞也在,陆离还没有闯进他们的生活,夏初还在江南泽国的荷塘里采莲蓬。靳颜心里泛起一股酸意,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盛开,也许现在这样的时刻,再多的宽慰与劝解都是徒劳。
“阿颜,我好饿了。”盛开皱着眉头瘪着嘴唇气鼓鼓的模样让最近一直心思沉重的靳颜也忍俊不禁,眉目间不由得轻松了些。她小心地将餐盒从保温袋里拿出来,放在病床的餐桌上,“医生一再地嘱咐我,要给你吃的清淡些,也是苦了你。”
“我们的阿颜也变得这样贤惠了。”盛开夹起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
靳颜笑了笑,低头吃饭,心里难过得不行,她想说,开开,这些年我们都太不容易了,你我也好,一清也好,都太不容易了。
盛开好似知道靳颜在想什么,她如从前那般将靳颜的脑袋拉到自己肩上,轻轻摩挲着她细软的头发,“阿颜,你一定不要为我难过,我能感觉得到,就算是这样卧病在床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盛开轻叹一口气,“我走了之后,少来看我,一想到要让你们那么难过我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你看,又开始胡说了吧!”靳颜坐直身体,像极了浑身炸毛的猫,“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你就当我胡说吧,多替我去看看我爸,陪他说说话,他一直都特别疼你,每次见到你都很开心。”靳颜交代后事般自顾自讲着。
“再说这些我可就哭了。”靳颜捧住盛开的脸,凶神恶煞地瞪着眼睛。
“不说了不说了,你快放开我,正吃饭呢。”盛开试图躲开靳颜的魔抓,苍白的脸颊也因为大幅度的动作泛上一抹血色。
“好啦。”靳颜把菜往前推了推,自己托着下巴看着盛开吃饭,然后自顾自傻笑,“开开,我真的好喜欢你呀。”
盛开哭笑不得,低头扒了一口饭,咬着筷子看向靳颜,“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嗯——因为你是我的小天使呀!”靳颜的眼神闪闪发亮。
“哎呦,这小嘴甜的!”盛开放下筷子,拿手指捏了捏靳颜的下巴。
靳颜捧着脸,笑得眯起了眼睛。
盛开的心一下子变得很软,她抬手糊上靳颜的脑袋,阿颜,你说我天使,是主的使者,所以在使命抵达之后我就要回到主的身边,到了那一天你不要难过。
“不吃了吗,那我把碗筷收拾了,”靳颜把盖子从餐盒底下拿出来准备盖上,犹豫一下又拿起筷子往盛开嘴里塞了一块排骨,“多吃点肉,都不见胖。”
盛开嚼着靳颜硬塞进嘴里的排骨,看着靳颜收拾东西的身影,思绪又飘到了从前,从前的阿颜啊,可不像现在这样,能把人照顾得很好。那时候做这些事的往往都是一清,他自小就比她们两个女孩子更懂事,这种时候阿颜不出意外就是在和谢安进行单方面会谈,或者是跟陆离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说到陆离,阿颜总不愿意让我提起他,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陆离之于我,明亮又晦涩,我也说不好,他的出现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只是到了现在,好与不好,同我也不相干了。
“开开,我先回公寓了,月底编辑催稿催得厉害。”靳颜提着餐盒哭丧着脸。
“晚点一清会过来,你们也好久没见了,对了,还有晚饭盛叔说他亲自给你送来。”
盛开看着靳颜三步一回头很不争气的样子,嘴上就忍不住开始嫌弃:“快走快走,再磨磨蹭蹭,小心编辑大人剥了你的皮!”
“那我真的走了啊,”靳颜朝盛开挥挥手,走了几步又扒着门框探头进来,“要不我还是拿了电脑,到这里来写吧。”靳颜很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笑得眼角眉梢都带着得意。
“别别别,键盘声敲得我脑壳疼,你就安心回去吧,我这儿真的什么事都没有。”盛开摆摆手,恨不能亲自把靳颜拎回去。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靳颜将房门轻轻带上,去护士站叮嘱了几句便往电梯厅走去,没有看到盛开因为难忍的疼痛而愈发苍白的面容。
医院外面阳光正盛,刺得靳颜睁不开眼睛,她皱着眉头,用力地眨了眨,阳光在纠结的长睫毛上跳跃、闪烁,照耀在靳颜琥珀色的瞳孔上。很多时候,靳颜都会觉得医院里面和医院外面是两个世界,一边是病痛、离散和人间疾苦,一边是阳光、重逢和市井烟火,她穿行于两个世界之间,却始终无法将盛开从那里带出来。
回到公寓之后,看着乱作一团的料理台,靳颜叹了口气,无论做多少次饭,煎炒烹炸再得心应手,还是没有办法做到炒菜和收拾台面两手抓。
擦干净料理台,靳颜看着浸没在泡沫里的双手,很自然地想起了第一次洗碗时的情形,那是一个夏日,也并不是很多年前,顾淮放了暑假从S市回来,谢安也刚放了假,荏萧留在越城实习没有回H市,一清也在,还带着夏初,盛开还没有生病,他们几个人在N大附近找了一家日租房,自己买菜做饭,虽状况百出,但也乐在其中。靳颜想着便不自主弯起了嘴角,她还记得荏萧的爆米花爆了她一脸,从此以后爆米花就成了荏萧的保留节目。
收拾完厨房,靳颜打开笔记本电脑,坐在地毯上开始码字,码着码着身体越来越低,没多久就靠在身后的玩偶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日光斜斜地照在地毯上,落地窗的窗框将地毯和她割裂成很多份,草稿和大纲散落了一地,窗外暮色将至,烟霞如血。
靳颜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五点多了,她坐起来,把怀里的抱枕放到一边,捡起散落的A4纸叠成整齐的一叠放到电脑上,然后起身进了厨房。
正为如何解决晚饭而苦恼,就想起了早上煮的南瓜粥似乎还剩了不少在电饭煲里,于是盛了一碗出来,靠着料理台喝了一口,南瓜粥的口感又软又糯,甜甜的,还带着恰好的余温,喝道胃里熨帖又踏实,令人感到格外舒心。靳颜端着碗走到厨房的窗边,注视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如点点繁星,明亮却遥远,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像是这个城市里的人,她脱离日常生活太久了,也压抑自己太久了。
靳颜不愿意多想,不愿意让自己陷入这种低落的情绪里,毕竟现在不是想这些时候。她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空碗放进水槽,回房间冲了个澡,换上宽松的睡衣躺在床上,不想开灯也不想开电视。她最近总是很容易感到疲倦,环境安静下来的时候睡意常常不经意地袭来,明天还得早一点去医院,靳颜想着就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