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渥回到马车边的时候,冯道正倚着柱子和小宫娥小黄门聊天,他说话风趣,见识渊博,那几个宫女宦官都围着他问东问西。
韩大人轩轩韶举,风姿卓然,宫女们止了自己的叽叽喳喳,红了脸低下头只管低头卷弄自己的衣带。
冯道敛袖低声道:“李姑娘今夜不和我们同回吗?”
韩渥道:“不回了。”
马车重新踏上了朱雀大街,韩渥揉着眉心,想着如何能避免京中阉竖的耳目,能与宰相崔胤商量事宜。
崔胤和东平王朱温是明面上的互有往来,和南司也是明面上的针锋相对。
朱雀大街宽阔平坦,马车却小小地颠簸了一下。
冯道神情自若,拔出匕首,对韩渥说:“大人,恐有异变。”
马车越跑越快,如同飞走的闪电。
荒山,破庙。
冯道探了探倒在地上的车夫鼻息,他还活着,冯道松了一口气。
青莲花纹佛座下转过一个少年,装束与中原人士大为不同。他的眼睛泛着淡淡的金色,在灯盏下流光溢彩。
“回鹘人?”韩渥看他打扮,有些局促不安道。“我不是回鹘人。”
那少年的汉语说得不甚流畅,一会儿抱拳一会儿叉手,显然是不熟悉大唐礼仪,“我是张承奉。”
冯道这回不知道了,他只知道张承业。
韩渥思索片刻道:“归义军张承奉?”那少年很是高兴地握住了韩渥的手,承认了自己就是归义军首领张承奉,原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之孙。
如此一来,他这一口艰涩的汉语和回鹘装束就说得通了,归义治所沙州,被南昌回鹘和甘州回鹘包围。
张承奉道:“我们沙州人说话快言快语,我今天命我的手下把韩大人带到这里来,是和你结兄弟的。”
他拍了拍手,侍从随即端上一个绣金箱子,箱子里全是玉杯,明珠之类的东西,在晦暗的庙里几乎要闪瞎冯道的眼,他一边用袖子挡着眼,一边悄悄地对韩渥说:“韩大人,这是赤裸裸的贿赂啊。”
韩渥点了点头:“明白。”
他扣上了箱盖:“阁下有何贵干,还是直言吧。”
冯道轻咳了一声,向张承奉翻译了韩渥的话:“你们到底要干什么玩意儿!”
张承奉面有难色,道:“我想,让韩大人劝谏圣人,不要相信回鹘人。”
“回鹘人?”嵇攻玉的汤勺刮过盛着粥的瓷碗的边缘。
这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天边炊烟漠漠,和青天的颜色融为一体。
“张承奉说,回鹘人打算借着勤王的名头,入中原,生事端。”冯道啃了一口馒头。
“我听说,之前安禄山史思明作乱,回鹘可是出了不少兵来帮肃宗皇帝平叛的。这归义军说的就可信吗?”嵇攻玉皱了皱眉,疑心会不会是狗咬狗。
“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冯道低声语道,“当年肃宗皇帝便是用了这般屈辱的筹码才请来了回鹘的援兵。肃宗皇帝收复洛阳后,回鹘兵在城中纵马劫掠,百姓颇为叫苦。如今他们眼见天子蒙难,又想故技重施罢了,归义军近些年来和甘州回鹘争地盘争得厉害,张承奉千里迢迢来长安,也是为了不让回鹘打着陛下的名义抢他们的土地。”
嵇攻玉顿感有些沉重,肃宗皇帝为了收复国土,连自己的子民都能沦为谈判桌上的筹码,可怜天下百姓,在乱世中宛如草芥一般,被人任意践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难怪皇帝对李克用这支沙陀族建立的军队处处掣肘。
冯道不紧不慢地说:“借回鹘的兵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陛下如果要了结自己的困局,是必然要借兵的。”
她宁肯是李茂贞和李克用的兵。嵇攻玉心里说。
假如陛下知道了回鹘的计划,他会不会慌不择路,允诺回鹘人的条件呢?
她想起昨夜三更时分,她困顿地倚在凳子边睡着了,皇帝在睡梦中还发出了短促的一声呼喊:“群懿!”
嵇攻玉和站着打盹的李昪都被惊醒了,李晔轻声道:“你到帐边来。”
这是……在叫她?
嵇攻玉谨慎地上前,她预估了一下皇帝突然从床上跃起掐她脖子的距离,向后撤了一步:“陛下,我听着呢。”
“朕这些天终日昏昏,反倒是夜深时分,寒风侵袭,脑子里才能有几分清醒。朕吓着你了吗?”
攻玉忙说:“是我举止鲁莽,触怒了陛下。”
李晔隔着帐子咳嗽着:“你不必如此拘礼,只当是与你家里的亲戚说话好了——你家里可还有亲人?”
攻玉道:“陛下,我的亲人都没了。”
“朕的亲友也不剩几个了。”李晔自嘲地笑,“朕以前听内供奉提起过,你母亲是个侠肝义胆的英雄。”
“是。微臣一直想变得和我母亲一样勇敢。”
攻玉暗叹,自己编瞎话实在是越来越顺嘴了,她其实并没有顺着母亲的轨迹长大,反而更像淮南那个男人,一个趋炎附势,鸢名逐利的……乱臣贼子。
她微低了头,继续说:“陛下,微臣实话实说,我回长安一点准备也没有,只是提着陛下昔日所赠的剑而已。我曾一次又一次等待时机,但总是觉得时机不到,后来我才明白,人这一生缺乏的都是勇气,我若总是等待,我这辈子也就这么蹉跎了,所以我回来了。”
“韩大人派我去杀了几个宦官的爪牙,可我心里明白,甚至惶恐,死了几个人,远远不够。长安城内,虎狼环伺,为今之计,只有借助藩镇的军队,但现下我知道还有另外一支可以凭借的力量。”
她听出了皇帝的急躁:“谁?”
“白玉京,他们来自江湖。”攻玉眉眼微敛,“攻玉也曾来自江湖,知道江湖人想要什么。微臣斗胆,想向陛下借一样东西。”
李晔道:“封官许愿的道理,朕是明白的。你所说的,究竟是什么?”
“一本尘封已久的剑谱,霄壑剑法。”她努力掩盖自己发烫的胸膛带来的喉咙的颤抖,“倘若能以此剑法作为恩赐,白玉京定当会为陛下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