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神机妙算,早就料到这小子好色成性,贪图享乐,才派本特使跟着他。”嵇攻玉将计就计,收了剑,摆出特使的矜贵姿态。
那青年闻听她是特使,急忙谄媚道:“不是我们不想行动,是刘姑娘说时机未到,我们才按兵不动,一直监视着世子。”
他又讨好地笑道:“刘姑娘说世子性本纨绔,志大才疏,果然不过几天,他心爱的宝剑都佩到了特使身上,特使果然好手段。”
刘姑娘?她朝李存勖使了个眼色,后者对她问询的目光视若不见,风轻云淡地说:“不论是我的哪位哥哥或者叔叔想要我的人头,为什么不自己拿着刀来,好歹也让我知道,我到了阴曹地府,找谁报仇啊。”
他侧首盯着嵇攻玉,嵇攻玉心想,这小子不会以为自己真的是所谓的特使吧。
她一只脚踩上案几,俯下身看李存勖,在一刹那间她觉察到李存勖墨黑的瞳仁里闪过的一丝狡黠。
为什么我总会一次又一次允许你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
因为只有此时有的人才会问出心中真正的问题,暴露心中真正的想法。
她忽而想起昨夜李存勖的话语。
“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世子可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嵇攻玉转身正色问那青年,“主上对你们的行动速度非常不满,李存勖来魏州城这么久了,为何迟迟不对他下手,还要劳烦本特使来提醒你们。”
“特使容禀,”青年说,“不是属下门办事不尽力而为,而是刘姑娘说,李公佺谋反,魏州城大乱,世子一死,便可以假装是罗绍威所为。”
“所以你们就擅自把消息泄露给了朱温?想借朱温的刀来杀人?”那青年见她目光如炬,战战兢兢地说:“可这不经过了夫人的同意吗?莫非,姑娘并非是夫人派来的,而是主公?”
夫人,刘姑娘,想铲除李存勋的人居然是两个女人?
嵇攻玉轻咳一声:“正是。主公派我提醒你们,这李存勖要诛,魏州城要夺,不能丢了西瓜,捡了芝麻。但我思来想去,刘姑娘的话也有道理,你们放下刀,找绳索来绑住世子。”
青年急忙着人找捆绳,低眉顺眼地问:“特使还有什么需要吗?”
嵇攻玉摇头,拉长了语调:“还差一样东西。”
青年的话卡在喉咙,他的血却已顺着咽喉上切开的伤口喷涌如雾,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盯着嵇攻玉执剑的手。
嵇攻玉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冷冷道:“还差你的狗头啊。”
李存勖眉目一凛,疾如激电般起身抽出他那把寻常的铁刀,和嵇攻玉在重重人群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揽起嵇攻玉的腰,带着她跃下栏杆。
有人气急败坏地拎着长刀向他们背后袭来,但随即便感到胸口一窒,一支白羽箭丝毫不差地插进他的血肉里。
夕阳似火,灼痛了嵇攻玉的眼,李存勖将她揽得更紧,让她靠在他的胸口上。
栏杆下是飘带一般碧波荡漾的江水,两人稳稳当当地落在一艘画舫的甲板上,嵇攻玉睁开眼,只见江面上铺着一道残阳,掩映着两岸的绿树葱茏,波光粼粼,壮丽如万丈锦绣。
李存勖莞尔一笑,从容挥袖:“景进,敬新磨,吹打起来。”
画舫上那唤作景进,敬新磨的伶人即刻操琴司鼓,唱腔婉转旖旎: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李存勖迎风微微闭眼,和着节拍轻轻哼着唱词,嵇攻玉抬眼只见阁上众人,个个捶胸顿足地目送着画舫远去确实好笑。
“方才你为什么不杀我?”李存勖语气悠然,“你只要杀了我,拿着我的人头向他们的主上或者直接找罗绍威邀功,富贵钱财,召之即来。”
嵇攻玉整了整幞头:“明明你在城里孤立无援,明明到处都是埋伏想杀你的人,你却佯装找内应,带着我像傻瓜一样在魏州城乱晃,利用我来试探他们,我的确很生气。甚至方才,我还想过干脆铤而走险,用世子的命来做投名状来投奔他们。”
“然后呢?”李存勖极温柔的问。
“我虽不知事情全貌,但我猜测,祸起萧墙,这些人都是河东某位贵人派遣过来的,世子为了让魏州摆脱罗家和朱家的控制,不惜悬剑夜行,亲身犯险,但他们却只顾个人私利,暗中勾结朱温,我自认是个不忠不义不孝之徒,却也难对此赞成,倒不如跟着世子。”
“孟夫人珠围翠绕,尚不及你一个小小的牙兵有见识,要是我河东众人,明白和衷共济,休戚与共的道理,也不至于在幽潞两州节节败退,让朱温踩在我们的的脸上。”李存勖轻声叹道。
嵇攻玉与他相视一笑:“更何况我也不敢,兔死狗烹的道理,即便有富贵荣华,我恐怕也没命享受。”
她蓦然回首,缄默的艄公抬起脸,斗笠下正是石敬瑭的面容,他的左手还提着寒光奕奕的迹月弓。
“世子戏演得不错,你比我想象中的更为足智多谋。”
“我唱戏也很不错,你要听吗?”
嵇攻玉连忙拦住他:“别别别,我天天跟着世子看世子在唱戏呢,我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看客。”
“你想知道更多?”李存勖低下头凑近她的脸,近到她可以数清他浓密的睫毛,“那你可就要搅进这一滩浑水,再也挣脱不了。”
“求之不得。”嵇攻玉应道,“我只愿清醒,不愿糊涂。”
李存勖凝视着她灿若星辰的眼眸,这个女子向来都极明冽,如冬日常年未融的冰雪。
“他们所说的夫人,即我叔父的夫人孟氏。”
“是您的叔父想……”嵇攻玉眉头一皱,听闻李克用和最小的弟弟李克宁兄弟情深,两人携手起兵于云朔之间,李克宁为河东的雄图霸业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怎么会对自己的侄子痛下毒手呢?
“非也。全是那孟氏一人所为,这妇人鼠目寸光,心思狠毒,叔父的手下在暗中筹备策反魏州军,她听闻我独身一人前往魏博,便暗中授意叔父的手下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向罗家旁敲侧击有人预备谋反的事,企图等李公佺失败后,让我死在乱军中,好把错处都推到罗绍威的头上。反正罗家已经杀我一个哥哥,再添这一桩仇恨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嵇攻玉不解。
“为了那尚未稳固的基业,为了那空中楼阁的晋王之位,”李存勖笑容渐销,“为了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