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攻玉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陌生的榻上,晨曦给端坐一旁的李存勖剪了一个金色的肖像,他的目光从手中的《春秋》移到嵇攻玉的脸上。“今日休沐,嵇姑娘随我去魏州城转一转吧。”
转一转绝不是白转的,嵇攻玉心知肚明,他是在联络魏州城的晋王部下。
二人同乘一马,李存勖问:“你还在为我昨夜说石敬瑭的话在生气?”
生气也不敢直说啊,嵇攻玉道:“世子终归是世子……下人终归是下人。”
“哪里有你这么飞扬跋扈的下人,”李存勖勾了勾唇角:“石敬瑭勇武睿智都不缺,我提点他,是因为我喜欢他。”
嵇攻玉回头看他:“你喜欢他?那你说他反复无常?”
“良禽相高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佐,弃暗投明,人之常理,我会许他锦绣前程,至于让他一辈子忠诚,那是我的本事。”他凑上前,低声在她耳边道:“就像我会降伏你一样。”
攻玉避了避。降伏她?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方才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礼尚往来,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世子想知道什么?”
“那日,”李存勖温热的呼吸落在嵇攻玉的耳垂旁,“你说的三个条件,可还当真?”
三个条件?那天李存勖问她喜欢的男子是什么模样,她却在描述晋王来试探他的身份。
名门望族,簪缨世家。李存勖出身河东望族李家。
英勇盖世,骁勇善战。听他吹嘘过往的功绩,也勉强算是。
占据一方,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得像晋王的河东那么大。那得是将来了,至少如今李存勖还不是晋王。
“自然算数。晋王神勇,天下闻名,对大唐忠贞不渝,我自然仰慕风采,倘若能嫁给晋王,世子还要唤我一声姨娘呢。”
李存勖眼角眉梢仍是带着笑意:“人家是投桃报李,你是投桃报桃核。”
一连三天,他们走遍了魏州城,李存勖喝路边摊贩的清粥,拿着珠玉店的簪子步摇在嵇攻玉的头上比划,同路边卖茶的小姑娘闲言碎语,嵇攻玉始终怀着戒心,辨认着那些过往的路人是不是埋伏的晋王属下,但李存勖始终是一副轻松惬意的闲逸姿态,似乎忘怀了他如今的处境。
“嵇姑娘,替我挑把刀吧。”李存勖驻足在一个铁匠铺前,嵇攻玉在悬着的刀中挑选了一番后指着其中一把道;“这把刀长二尺七寸,刀尖狭如狼牙,敲击有折竹一般的声响,是把不错的刀。”
“就要这把。”趁着李存勖付钱的空档,她细细打量着蒸腾雾气后打铁的师傅,肌肉虬劲,豪迈有力……确实蛮像一个接应李存勖的人。
那师傅察觉到有个年轻姑娘在盯着他,心中暗喜,更加卖力,有意炫耀他优美的肌肉线条。嵇攻玉满怀失望,默默地又来到李存勖身旁。
“世子也会用这么寻常的刀吗?”
“我的剑不是挂在你的蹀躞带上吗?”李存勖掂了掂刀,“还是拿刀比较舒服,起个名字吧,攻玉。”
“就叫他,一把剑喽。”
“好。”李存勖从善如流,牵她上马,“带你去听戏。”
魏州城春意阑珊,朱颜阁却是另一番景象,锦绣成堆,画屏将数张檀桌从中隔开,猩红色的地毯上,琵琶声乱,腰肢纤细的舞姬,心应弦,手应鼓,左转右旋,如回雪飘摇。李存勖轻轻握住舞姬甩过来的彩色轻巾,冲她微微一笑,那舞姬似嗔似怪地抽出彩巾,顺势柔弱无骨地倒在他的怀里,将一枚小小的花球递给他。
这便是抛打令,以花球或筹为令,通过击鼓,歌舞或其他规则传到某位宾客手里,这位宾客须得跳舞,作诗或者罚酒。李存勖扔了花球:“纸笔伺候。”
李存勖笔走龙蛇,歌姬们擎了纸齐声叫好,他从一个云鬓花颜的石榴裙少女夺了她手中玉笛,置于唇边,吹奏起来。笛声如烟弄秋波,花乱月影,他身着月白色襕衫,穆穆清风,吹动衣裾,宛如瑶林玉树,不染一丝凡尘,风度卓绝,鸾章凤姿,引得席上众姝频频相顾。
她们应和着笛曲,唱起李存勖方才在纸上写下的字句。
“赏芳春,暖风飘箔。莺啼绿树,轻烟笼晚阁。
杏桃红,开繁萼。灵和殿,禁柳千行斜,金丝络。
夏云多,奇峰如削。纨扇动微凉,轻绡薄,梅雨霁,火云烁。
临水槛,永日逃繁暑,泛觥酌。露华浓,冷高梧,凋万叶。
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惜惜此光阴,如流水。
东篱菊残时,叹萧索。
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
不觉朱颜失却,好容光。且且须呼宾友,西园长宵。
宴云谣,歌皓齿,且行乐。”
歌皓齿,且行乐,他倒是及时行乐。嵇攻玉行走在浮动的旖旎香云里,透过丝绸画屏,视线飘到阁里觥筹交错的客人身上。
“你在看什么?”李存勖忽然执着玉盏,问道,“在看谁是潜伏的人吗?”
“这里果然藏着晋王的属下吗?”
李存勖失笑:“我来教你怎么认吧。把手伸出来。”
嵇攻玉半信半疑地伸出右手,李存勖旋即覆手其上,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掌面:“你的手,修长而筋骨分明,虎口和指根都有一层厚厚的硬茧,一摸便知道是惯使刀剑的,不过嘛,你的腰侧就悬着把宝剑,身份昭然若揭。”
他目光又落到眼前如云的宾客手上:“但他们就不同了,他们的剑或许就藏在案底,弹琵琶的双手也难免有一层茧,剑客扮成乐师也再好不过了。”
嵇攻玉随着李存勖的指点,眼神飘飘忽忽,一会落在那些宾客的笑颜上,一会又落在乐师门翻飞的五指间,他们貌似都在专注着自己的事情,但那些隐含着风雪的眼光似乎又时不时投注在李存勖身上。
李存勖垂了眼看着玉盏里的葡萄美酒,也不饮下,抬手轻扬出去,晕染在绣着金线的席上,他眉峰一扬:“你看出来了吗?”
嵇攻玉摇头:“看不出来。但我有一个简单快捷的主意,可以辨别出来。”
她霍然抬眼,目光铮铮如刀,一道白光挟风跃现,鸦九剑端端正正地架在了李存勖的脖子上。
李存勖的玉盏应声而落,骨碌了几圈滚到屏风外。
倘若李存勖遇险,那些潜藏的人员定当会露出本来面目,这几天她早就失去了耐心。
这一剑宛如击石如水,顿起波澜,屏风外掀桌砸杯,女子惊呼逃窜,玉碎珠沉,屏风也推倒在地,阁内静谧无声,屋檐外风铃叮咚。
嵇攻玉知道下一瞬,无数把尖刀会指向自己。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些刀剑全然悬在了李存勖的颈边。
“没想到姑娘竟然是安插在世子身边的卧底。”那个弹琵琶的瘦削青年,对嵇攻玉颇为客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