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总是习惯将更多的清苦留给女人独尝。他们结婚两年后,朱生豪得肺结核去世,独留下宋清如,抚养刚满周岁的儿子,出版他的遗作,将一个女人的漫漫余生全然交付给了他。宋清如在朱生豪逝世一周年后做了一首新诗,名为《招魂》,如今读来,仍能感到她那确确凿凿的痛。
也许是你驾着月光车轮
经过我窗前探望
否则今夜的月色
何以有如此灿烂的光辉
回来吧,回来吧
这里正是你不能忘怀的故乡
也许是你驾着云气的骏马
经过我楼头彷徨
是那么轻轻地悄悄地
不给留下一丝印痕
回来吧,回来吧
这里正是你拳拳的亲人
哦,寂寞的诗人
我仿佛听见你寂寞的低吟
也许是沧桑变化留给你生不逢时的遗憾
回来吧,回来吧
这里可以安息你疲乏的心灵。
从这首招魂诗中,我们懂得:纵使她心上的湖已结满冰霜,他仍是那其中唯一流淌的清浅小溪,永远在她的心田上叮咚作响,不做稍息。
宋清如生于1911年,死于世纪末,她的一生几乎横亘了整个20世纪,经历了那个世纪里战争、饥荒等大大小小变故。
因为朱生豪没来得及译完莎氏历史剧就撒手而去,宋清如就找来朱生豪的弟弟协助自己,二人花费三年时间翻译、整理、校勘,终于完成了《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工作。夫妻琴瑟和鸣,合著一书在当时颇为流行,徐志摩和陆小曼共同创作话剧《卞昆冈》;杨宪益、戴乃迭合译《离骚》;陆侃如、冯沅君合著《中国诗史》;而这部《莎士比亚全集》却可以让朱生豪和宋清如的灵魂在莎士比亚的世界里流淌而不死。
我们从现在看来,那是个充满遗憾的时代。宋清如的译稿在一次抄家中悉数被毁,我们再也看不到了。而这个女子自此竟忽然老下去了,雾气蒙上了她婉转清灵的双眸,爱人离世,译稿被毁,生活窘迫带走了她那些浩淼的才华,丰盈的热情。
老照片中,这位民国女子常著素色旗袍,布鞋,发式简单,笑容干净,神情娴雅。与同时代的萧红、丁玲、林徽因、陆小曼、苏青、张爱玲、孙多慈一样,识文断字,抱负远大,心路坎坷。她们都是处在新旧时代夹层中的女性,带着那颗隐忍、丰沛的心在无尽黑夜中踽踽独行。
这世间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大概就是女人心了吧,谁能想到一向奢华的陆小曼在徐志摩死后会缟素终身,离了华丽场,余生只为“遗文编就答君心”。而徐悲鸿的遗孀廖静文也用了一生的时间和精力守护徐悲鸿的遗产,并亲自组建了徐悲鸿纪念馆。
从前的种种爱若是铭心刻骨,如今失了,自应舍身同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死是一个人能做的最容易的事。然而这些女子都选择活了下来,因为她们的身上都有使命在。
朱生豪给这个正当年华的清丽女子,留下了未曾出版的31种、180万字的莎剧手稿,还有他们嗷嗷待哺的幼子。这些都是她身上背负的使命,是不容许她轻易赴死的。
看过这些为在亡夫的精神光环下勇敢活下来的女子,我突然对《烈女操》少了些许的怀疑。
她也许一样是带着亡夫的使命活在这世上的女子之一,发下这样的誓愿只求告慰那再不能相见的灵魂,并非因封建枷锁的束缚或为世人的眼光。彼时的她,内心如一潭死寂的井水,无论情爱,无论蜚短流长,一任波澜不兴。
她只是想好好活下去,替他活下去,做他来不及做的事,尽他未能尽的孝道、责任,看他再看不到的人世风景。待到百年之后,她也去向有他在的那永恒的寂静中,再将这一切一一说与他听。
当时间过去,容颜更改,凡人的躯体归于永恒的寂静。我们或许可以试着打探那一代的女子是如何穿过黑暗、星空、暴风雨来寻找自我,并在漫长的一生中始终面带微笑,悠远笃定,从而拥有了与我们不同的灵魂。
一切有情,全无挂碍——无名氏《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在俄罗斯诗人中,普希金是太阳,阿赫玛托娃是月亮,而在我看来,茨维塔耶娃就是那一丛永不熄灭的熊熊天火,且名为爱情。读她的诗作,你仿佛看到一个张扬着爱情旗帜的女战士,挟带着如火的热情与狂烈,攻占这个荒芜冰冷的世界。
依然记得,第一次读到下面这首诗时的情形:
我要从所有的大地,从所有的天国夺回你,
因为我的摇篮是森林,森林也是墓地,
因为我站立在大地上——只用一条腿,
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像我这样歌唱你。
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
从所有的金色的旗帜下,从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
我要把钥匙扔掉,把狗从石级上赶跑——
因为在大地上的黑夜里我比狗更忠贞不渝。
我要从所有其他人那里——从那个女人那里夺回你,
你不会做任谁的新郎,我也不会做任谁的娇妻,
从黑夜与雅各处在一起的那个人身边,
我要决一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气息!
但是在我还没有把你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啊,真该诅咒!——你先独自留在那里:
你的两只翅膀已经指向太空跃跃欲飞,——
因为你的摇篮是世界,世界也是墓地!”
我愣在那里很久没动,反复琢磨这首诗,想着:这是个怎么样的女子,对爱这般张扬,又这般勇敢,那些爱中的不诚实者,左右游移者碰到她,怕是要被这种烈火般的爱灼烧殆尽。
而在那遥远的五代时期,在中国北方也有一位同茨维塔耶娃一样的女子,为爱人写下同样热烈的诗。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我在你的枕前对你许下我不悔的誓言:我对你的爱永不停息,永无休止,除非等到青山烂掉了,秤锤能够浮在水面之上,黄河水彻底干枯,在大白天同时看到参星和辰星,北斗回到天空的南面,如果这些情况都发生了,我还是不能停止对你爱,除非等到三更夜里看到大太阳。
青山、水面、秤锤、黄河、参辰二星、北斗星、三更天、日头,都是习见的,她正是从这些习见之物中找到了灵感,同时也将她内心深如大海的爱寄托在这些习见之物上。
真正的爱情不一定是已经长久不分的,而是希望天长地久的。如果没有这种希望,整日厮守也徒然,有这种希望,即使天涯海角甚至人间天上的分离也美满。在她的眼中,爱情与山河同在,与日月共存。青山不会烂,水面浮不起秤锤,黄河不会枯竭,参星和辰星不会在白天出现,北斗不会回到南天,半夜不会升起太阳,所以她的爱情也不会中断。
吃或睡都黑白颠倒、哭或笑都流光溢彩、念或忘都深情款款、恨或爱都孤注一掷,究竟是何等女子能活得这般热烈铿锵。让我们再回到南朝,华山旁边,有一个女子以决绝之姿赴死,只为成全自己一生的爱情。她在为心爱之人赴死之前,唱下了这首歌: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
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
棺木为侬开。
你被安葬于华山的脚下,既然你已经为我而死,那么我一个人活着又为了什么呢?你倘若可怜我的处境,心疼我的悲伤,就把你的棺木为我敞开,让我立刻跟随你而去!
不用怀疑,这又是一个决绝惨痛的故事。《古今乐录》中记载了这个故事:“在宋朝,少帝时期,南徐有一个士子,从华山畿前往云阳。在途中,他见到客舍有一位女子年纪大约十八九岁,生得面若桃花,肤如白雪。正是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南徐士子仅凭一面之缘,就深深地爱上了客舍家的那位女子,只是因赶路匆忙,他未曾向女子告白。等到他回家后,突然感到心脏疼痛。士子的母亲问他怎会突然得此怪病,士子不好隐瞒,就将归家路上发生的一切详细地告诉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