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你启一坛封存十八载的女儿红,恰如启我的一生。你可知,我心如酒色之澄澈,随着久远的时间而日渐浓烈。
有你,就有繁华——《鄘风·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
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现实中的我们,常会因为某些日后想来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给我们的人生落下太多的败笔,于是,我们就这样错过一个本该属于你的人,错过一段本该留存世间的美丽。
《新桥恋人》里的米歇尔说:“梦里出现的人,醒来时就该去见他,生活就是这么简单。”我至今仍然震撼于这部电影里所诠释的那种疯狂的爱,绝望的爱,不顾一切得让人想逃避,但是他们却活得无比真实,或是说为了爱无比真实地活着。在他们眼中,爱情正如新桥上那场烟花,虽易逝难存,但那极致的绚烂却会永远留存在人的记忆里,所以他们不会错过生命中任何一场烟花。
谷川俊太郎曾说过:“活着,现在活着。那就是鸟在展翅,海在咆哮,蜗牛在爬,人在爱,你的手温暖,那就是生命。”但是我们要如何给予生命应得的敬重,像他说的这般美好地活着呢?来听听,《鄘风·柏舟》中那个为爱争取、为爱反抗女子会告诉你:
一条柏木做的小舟轻轻地摇荡在河中。舟中那个头发随风飘扬的好少年,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好侣伴。我曾发下誓言对他的爱永远不改变,母亲啊,为何你要对我的眼光这般不信任!
一条柏木小舟漂来又漂去,在河边慢慢地游。舟中那头发随舟摆动的俊少年,就是我心爱的人。我曾发下誓言对他轻永远不会言放弃,母亲啊,为何你对我们的爱情这般不看好!
而八九十年代颇为流行的一首印度尼西亚民歌《哎呦妈妈》,也与《鄘风·柏舟》一样,都是唱着年轻人追求爱情的渴望:
河里青蛙从哪里来
是从那水田小河里游来
甜蜜爱情从哪里来
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
哎呦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
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古礼要求人们恋爱、结婚都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如《齐风·南山》中所言:“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非媒不得”。虽然在“诗经”的年代,每年三月初三,仲春游会,允许青年男女自由相会,但若谈婚论嫁还是要经由父母媒人等重重礼节、手续。
但是,爱情的轰然来袭,怎能禁得住礼教的层层裹缚?从“髧彼两髦”可以看出,他们都是不满二十岁的未成年人,也难怪女子的母亲如此不安。
人们都是这样,在不谙世事的年龄里硬生生地担负起择定终身的大任,他们的目光还青涩,精力还旺盛,野心也勃勃,世界在他们的眼里仿佛一个芬芳多汁的水果,随时等待被他们咬上一口,所以他们无所畏惧,只会不停地走下去。
但是已入中年的人却正好相反,他们成熟的目光不会逡巡于炫眼的浮华,反而是投向那些收割过的田野,甚至是田野下方沉默寡言的土地,世界在他们眼中就如同一条无声流淌的小溪,容得他们解解渴,歇歇脚,之后就是相伴前行,让一路风景留在身后。
我以为爱就是要山河无尘、朗朗清清。如果有爱,就不要有其他,那些只会弄脏了爱。而爱中应该没有惧怕、没有功利、没有权衡、没有身家背景,当如洁白的罂粟花一般,美丽得让人沉溺、无法抗拒。倘若一开始就计算得清明、守护得周全,那便不能算是爱。而《鄘风·柏舟》中的女子正是这样,爱得坦坦荡荡,她不管他们的前途是否茫茫,未来是否恓惶,只知道,此时此刻,有爱就够了。
其实,每一个母亲都曾经年轻过,也都曾为爱无畏无惧地燃烧过,只是年纪大了些,世故多了些;理智多了些,热情少了些;她们看重的是世俗对一个人所下的定义,而不是内心所感觉到的一个人的真实。
这是母女之间总要发生的矛盾。那个头发飘垂的少年还在舟上等待,母亲的坚持依然不可动摇,她上呼天,下问地:为何世间总是对年轻的爱情充满不信任?
她不知道是否能与他相爱一世,但是她知道此刻她以全部的身心在爱着他。他们都想努力让自己活得丰盛,不让这纯洁无染的爱情淹没在世俗的庸碌中,这难道也是错?
她知道,前面还有长长的路要走,还有大大的舞台在等待;也知道在那俗世舞台的上下通道里,既有光华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但她从没有畏惧,纵使一直行在阴暗里,她也一如坦然,因为她确信,心中有爱,身边有爱的人,就自会成就一番只属于彼此的绚烂繁华。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毛苹《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年岁渐长,我渐渐不再那么信任“绝对”,而是认为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有余地。就算现在以为自己只爱这个人,总有一天也有可能会爱上其他的人。我也认为在这个不符合我梦想的世界里,没有值得让我为之慷慨的人,所以只好自重自卫,和这个世界保有距离,拒绝看得太分明。
然而,我这样究竟不能算是真正爱上过谁,而自重自卫到过分就是自私。要知道,黑白之间存在着各种的灰,但爱中没有任何的灰色地带或模棱两可。爱就是爱,就要100%,哪怕你说爱了99.99%,都不能算是爱。
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讲了一个女子平凡而执著的爱。
十三岁时,她家对面搬来一个男人,是一位作家。第一次见他,她就陷落了,无可自拔地爱上了他。
谁也不会相信孩童时期产生的爱竟会绵延至漫长的一生。后来,她随父母搬家离开了那个城市。但是因为那份难以销蚀的爱的牵引,她还是回到那座有他在的城市。终日在他的住所徘徊,在他的窗外孤立,只为看他的灯亮起,和灯下他影影绰绰的身影。
这时的她已经不是当年懵懂无措的孩子,只敢用痴痴的大眼望着他的背影。她出落得亭亭,又独擅风情。这样的她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她听从心的召唤,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全然交付于他。虽然,她内心再明白不过,自己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后来,她发现怀了他的孩子,但她并没有打算告诉他,她只是想把这个孩子,和这份爱恋成为她心底永恒的秘密。
为了抚养他们共同的孩子,她出卖自己的身体;她全心等待他不时的召唤,并珍惜着和他在一起的短暂时光,从而拒绝任何人的求婚;但是,他始终没有认出她,也没有爱上她。
最后,他们的儿子因为患了重病,离她而去,她自己也重病缠身,不久于人世。她终于鼓起勇气,用一支饱蘸苦痛爱意的笔写下了她对他最完整最无私的爱情。
信中,她写了一段这样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委身屈从,热情奔放,这和一个成年妇女那种欲火炽烈,不知不觉中贪求无厌的爱情完全不同。”
这就是所谓100%的爱吧。无所求、无声息却又为一人做尽所能做的一切,放弃所能放弃的一切。这样的爱,不止在茨威格的小说里有,在中国的战国时期也有一位这样的女子对着丈夫说下这样的誓言: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天啊!我渴望与你相知相惜,长存此心永不褪减。除非巍巍群山消逝不见,除非滔滔江水干涸枯竭。除非凛凛寒冬雷声翻滚,除非炎炎酷暑白雪纷飞,除非天地相交聚合连接,直到这样的事情全都发生时,我才敢将对你的情意决绝抛弃!
战国时,吴王吴芮是吴国开国之主泰伯的第廿九世孙,夫差的第七世孙。他有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妃子叫毛苹。这一年,为庆祝吴芮的四十岁生日,吴芮与毛苹一起来到湘江之上泛舟。二人远望青山,近看碧水,思及这么多年来在外征战的点点滴滴,打打杀杀不断,夫妻则聚聚散散总也难长相厮守,如今天下太平,大势已定,他们终于可以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只是不知还能过几年的幸福生活。想到这里,毛苹和吴芮都陷入了一种莫可名状的伤感情绪里。
毛苹见丈夫心绪不佳,有所不忍,就对着丈夫即兴吟诗一首,正是上面那首《上邪》。这首诗情深深,意切切,吴芮听罢大为震动,竟然让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他的家乡瑶里。
他对毛苹说:“芮归当赴天台,观天门之暝晦。”意思是说:等我死后,请把我送回家乡瑶里五股尖仰天台,我告知父辈祖先们,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完成了他们嘱托我的事,现在就可以放心地和他们在一起,朝迎旭日东升,暮送夕阳西下。”然而就在这一年,吴芮与毛苹夫妇双双无疾而终。
吴芮与毛苹是幸运的,他们相知相惜,又互相懂得,生命里面那许多沉重而婉转的事情,纵使不可说,他也能明白她,正如她明白他。而他们更幸运的是,不但能多年同甘共苦,最后又一同死去,真是应了毛苹的誓言。那五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于是,他们生死同在,永远也不会相决绝了。
要知道,在中国古代,刚烈女子,痴情女子不止是无独有偶,真真是前仆后继,络绎不绝。这不,唐朝那位著名的宰相房玄龄的夫人正是如毛苹一般痴情刚烈的女子。
房玄龄年轻的时候娶了一位夫人卢氏。这位卢夫人气质端庄优雅,容貌美丽,温柔贤淑更重要的是,她为人高洁,坚贞不渝。
有一段时间,房玄龄生了很重的病,几乎就要撑不下去了。于是,房玄龄就对卢氏说:“我大概是无药可救了,而你还很年轻,不用为我守寡不嫁,你可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打算。”卢氏听后哭着说:“好女不侍二夫,我怎么可能再嫁他人!”她怕房玄龄不信,就转身回到帐中,拿出一把剪刀,剜下自己的一只眼睛给房玄龄看,表明自己不会再嫁,无论如何都将对房玄龄不离不弃。
后来,在卢氏的悉心照料下,房玄龄大病终得痊愈。而后他在仕途上也一路平步青云,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但是他从未有过纳妾的念头,以全部的身心来报答卢氏的一片深情。
剜下自己的眼睛来表达自己对爱情的忠诚,现在想来都觉得匪夷所思,且不论剜眼的痛,而是她的爱之深,同时又爱得决绝、凛冽,毫无保留,不见灰色地带。
古今中外多少文人墨客歌颂过爱情,只有但丁说得这样好:“比烈火炽热,比闪电耀眼,比时间漫长,对你的爱犹如人间浩劫,我会把你的尸首高挂在世界最后毁灭的地方。”爱与恨本就是一种浓墨重彩的感情,从不会有温和的中间路线。
此身在,情常在——孟郊《烈女操》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我们听过太多太多的誓言。人类总是急切地调用他们身上所有的悟力、风趣让爱的人相信自己的忠诚和热情,纵使这忠诚和热情未必能如他们所言那般永恒。
而这世上不见得人人都是赌徒,却总看见有人为了他人的一言片语,甘心赔上自己的一生。
我们生活的世界高唱着“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合则聚,不合则散,我们的人生,我们的爱情都有着太多的选择。
读孟郊的《烈女操》,其中的女子对亡夫许下这样的誓言:“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雄梧雌桐相守终老,鸳鸯成双至死相随。贞洁妇女贵在为丈夫舍生殉节。我对天发誓,像那不起波澜的古井水,永远忠贞不渝。
相传梧桐为雌雄同株,梧为雄树,桐为雌树,梧与桐共生同长,也一起老去,一起化灰化烟。植物中有这般深情的树,动物中自然也有如此深情的种。“止则相偶,飞则相双”的鸳鸯被人类歌颂艳羡了岂止千年?
都道人心如月,又怎能夜夜圆满、夜夜皎洁?难怪聪明如朱丽叶者会说:“不要指着月亮发誓,月亮变化无常,每月有圆有缺,你的爱也会发生变化。”
而《烈女操》中的女子发狠似的说着:你看,那梧桐、鸳鸯都是同生共长,生死相随的。虽然我们没能共赴阴间,但我们也绝不忘昔日情意。你走后,我的心就如同那幽深的古井水,再不会为谁起一丝的波澜。
初读《烈女操》,看到“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时,心有不屑,说什么贞节妇女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一身为死去的丈夫殉节,这样才算是至善至美之举。
这明显是在进行封建的说教,在贞节牌坊已成为封建流毒的残迹,供人瞻观的今天,谁耐烦听这些过时的调调?
然后在不屑之下,心中又不免计量:这诗中的女子若真因爱而不再嫁,旁人还能鄙薄她的迂腐、同情她的命运吗?
大学时学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老师着力推荐朱生豪的译本,说他是中国最棒的译莎家,可惜英年早逝。但是,他用32年的生命做成了一件最好的事——翻译牛津版《莎士比亚戏剧全集》。
然而真正让我钟情于他,是因为他说:“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朱生豪对宋清如说过:“要是我死了……不要写在甚么碑版上的活生生的创造性学说,是探究人类发展过程的科学方法。人,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
朱生豪的老师,一代词宗夏承焘也这样评价过他“渊默如处子,轻易不肯发一言”。他就是这样“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孤僻,不合群,秉着“饭可以不吃,莎剧不可以不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这样的人一生只爱一个人,只做一件事,纵使活得简短如一阕小令,也总难让人轻易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