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思》中的女子相思欲递却无从递,唯有痴痴地等,等到他归。也许到那时,她积攒了满腹的话也只能化作一抹和着泪的欣然一笑。
曾经我以为等待是一种望眼欲穿的折磨,而有时也是一种臻于成熟的沉潜。落到实处,等待则是一个什么也不用做的动作,一件轻易就能成就的事情,也认为自己可以恒久地去等待一个人,在翻云覆雨的世间颠簸与飘荡时,依然可以为了某些卑微的坚守而感到幸运,仿佛一种伟岸的悲壮。
我以为我可以在等待中自得其乐,直到我写好满满的思念,而寄出的却是空白时,我发现我错了,在长久的等待之后,我并没有得到多少关于幸运的安慰,剩下来的竟然只有苍凉。而那些曾经热烈的情感再被生活的白开水稀释了无数次之后,终于寡淡无味。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幻想与祈求的热闹和壮烈,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正如张爱玲所说,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可怜我到现在才明白。
这镜中的人会老去,这困于斗室的相思也会渐渐沉寂,随韶华的尘埃悄然落定。唯有你,是我经年不再打开的月光,只是相隔远远,两两相照。
徐幹的《室思》诗在当世和后世都有极深远的影响。后人化用其中那句“自君之出矣”做了许多以此为名的闺意诗。我个人很喜欢唐朝诗人李康成的这首《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梁尘静不飞。思君如满月,夜夜减容晖。这让我想到一首余光中的诗:
满地的月光,
无人清扫,
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夹在唐诗里。
扁扁的,
像压过的相思……
月光都带有荷叶的清香。
离恨如春草,剪不断,理还乱——温庭筠《更漏子·玉炉香》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很多人都会安静地闭上眼睛,或微笑,或流泪,想念着一个遥远的人。这样的时候,也不必多做什么,我们的心里能有一个这样的人来思念,就够了。
安德烈·布勒东在《疯狂的爱》中说:我想你,我唯一想念的就是你。在你来之前,我只能轻抚着那些苍白的孤独。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我的世界。我记忆中你的每一个姿势都随着时间远逝。你在哪儿?我如今只能和角落里的幽灵共处。而我最终找到了你,于是世界一片光明,因为我们相爱,因为我们被霓虹环绕。
一位伊朗诗人作过一首叫做《一千零一面镜子》的诗:
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
我是一座孤岛处在相思之水中,四面八方隔绝我通向你。
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着你的容颜。
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思念时的情状,无论古今中外都是同样的狼狈、萧索、难以形容。温庭筠这首《更漏子》中的女子也同样,忧郁自苦,垂泪天明。
在秋天下雨的夜晚,一个孤独的少妇,不梳理,少粉黛,在空空的房子里对雨难寐。本来就难成眠的人儿,被这明暗不定的烛光、声声不息的雨滴搅得更加愁肠百结。
烟雾缭绕的玉炉中散发着熏香的味道,红色的蜡烛不断滴下点点烛泪,而那摇曳的光影映照出这华丽房间的空旷凄迷。她早前画好的蛾眉,如今颜色已褪,鬓发也已零乱,漫漫长夜已过半,她仍然无法安眠,只觉枕被上一片寒凉。
窗外的梧桐树在三更的冷雨中哗啦啦地摇曳了整晚,也不管她正为丈夫未归而愁苦伤心。那一滴一滴的雨,凄厉地打着一片一片的梧桐叶上,又滴答滴答地落在无人的石阶上,一直到天明。
古时,夜间凭漏壶表示的时刻报更,所以漏壶又叫更漏,后来人们常用更漏表示夜晚的时间。词牌名《更漏子》与欧洲中世纪的小夜曲相类似,专写午夜情事。这首《更漏子》正是写女子相思情事,从夜晚写到天明。
“梧桐树,三更雨”都是古代文人最常用的意象。关于“梧桐”的诗歌,在古代典籍中信手就能拈来一大把。梧桐在华夏文学的长河中带着浓厚的衰飒秋意,清初编纂的《广群芳谱·木谱六·桐》中曾有这样一句话:“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可见梧桐与“秋”是分不开了。
李白的《秋登宣城谢脁北楼》中曾写“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我最喜欢王夫之《读文中子》中的那句“梧桐暗认一痕秋”。随他们这个那个争什么秋色几何,梧桐早就静悄悄地将秋色刻记到它的枝叶之上了。
梧桐,叶如掌,裂缺如花,皮青如翠,妍雅华静。古人传说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故而,梧桐又是忠贞爱情的象征。《孔雀东南飞》中有“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正是松柏梧桐枝叶的覆盖相交,象征了刘兰芝和焦仲卿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孟郊的《烈女操》中也有“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风吹落叶,雨打梧桐,凄清萧索,梧桐是文人笔下用来表达孤独忧愁的常用意象。李煜《相见欢》中写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重门深锁,顾影徘徊,唯有清冷的月光从梧桐枝叶的缝隙中洒下来,这位亡国之君幽居在一座寂寞深院里的落魄相,真是好不凄凉。
在唐宋诗词中,梧桐作离情别恨的意象和寓意是最多的。白居易《长恨歌》中有:“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昔日的盛况对比眼前的凄凉,内心能不悲恸?黄升《酹江月·夜凉》:“此情谁会,梧桐叶上疏雨。”而李清照的《声声慢》则最为知名:“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丈夫去世,独守空房的李清照,遭受国破家亡的痛苦。此时,女词人独立窗前,听窗外雨打梧桐,声声凄凉,正应了她的孤独无助,和对丈夫的深切思念。这样哀痛欲绝的词句,真是催人泪下,堪称写愁之绝唱。
你能看出上面这堆圈圈点点是什么意思吗?如果我说这是一首诗,你会相信吗?现在就让我将这首诗和它的故事细细地讲给你听吧:
这首诗相传是宋朝时有名的才女朱淑真所作。说起作为词人的朱淑真,她算是成功的,虽然她的诗稿都在死后被她的父母焚毁,但还有不少流行于世,而在坊间流传最广的当属那首《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她的诗词多抒写个人的爱情生活,早期时因她尚年轻,不过十几岁光景,内心柔婉天真,所以笔调明快,言辞清婉,又加以缠绵情致;待到后期,因婚姻爱情的不顺遂,她的诗作也偏向忧愁郁闷,颇多幽怨之音,流于哀怨感伤。也因为她的诗作多涉及爱情,所以后世之人称她为“红艳诗人”,并常与李清照相提并论。
而作为一个女子,尤其是有才华的奇女子,朱淑真的一生不能算是幸运且幸福的。她一生颠沛流离,也恰巧应了那句“自古红颜多薄命”。而那些独善才情的红颜尤为命薄,如南齐的苏小小,如与朱淑真齐名的李清照、如明初的冯小青、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
朱淑真17岁时崭露头角,曾作诗《元夜三首》,极写元宵佳节的观灯盛事,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人人识得朱家有女擅才情。
到19岁时,朱淑真在父母之命下,嫁给了一个文法小吏。二人完婚后,她就随丈夫宦游于吴越荆楚各地。后来,她不能忍受这种长期离家,颠沛流离的生活,就独自回到家乡居住。
她一归家,他们夫妻自然是聚少离多,唯有凭借鱼雁传书互诉情意。有一次,朱淑真在给丈夫的信中夹了一张纸。丈夫打开一看,只见纸上无字,净是些圈圈点点。
这些圈圈点点是什么意思呢?她的丈夫拿起纸来左右端详,也不解其意。丈夫非常纳闷,他想:我们夫妻初新婚就分别,唯有书信往来。不过我这妻子号称才女,不会是在玩什么文字游戏愚弄我吧?
他左思右想仍不得其解,便顺手将信置于案上,自己来回在房中渡步,苦思冥想。忽然,窗外吹过一阵清风,将信纸吹落于案边的水盆中,她丈夫见状,连忙把信从水中捞起,只见信纸已经湿透,而那十三行圈圈点点间映显出一行行蝇头小楷,首行为《相思词》:
相思欲寄无从寄,
画个圈儿替。
话在圈儿外,
心在圈儿里;
单圈是我,
双圈是你。
你心中有我,
我心中有你,
月缺了会圆,
月圆了又缺;
我密密加圈,
你密密知我意。
还有那诉不尽的相思情,
一路圈儿圈到底。
丈夫拿起湿透的信纸,看完朱淑真的注释才豁然开朗,又不禁哑然失笑:他的妻子当真是个心思玲珑,才华横溢的奇女子啊!
原来,朱淑真画完那些圈圈点点后,生怕丈夫一时看不明白,便拿笔蘸米汤为这首《圈儿词》作了个隐秘的注释。晾干后,信纸上只有黑墨所画的圈点,一旦信纸入水,米汤所写的字迹便可清晰显现。
丈夫读过信后,深深懂得朱淑真对他的思念,第二日一早就雇船回到海宁故里,和朱淑真团聚。
不久,朱淑真因病去世,而她丈夫为了纪念她,给她修了墓并立了碑,就在墓碑上刻下这首《圈儿词》。《圈儿词》得以流传于世,成为千古佳话。
与朱淑真一样心思纤巧,玲珑剔透的女子,在明朝也有一位,她就是明朝诗人杨慎的妻子黄娥。
作为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杨慎善诗能文,终明一世记诵之博,著述之富,杨慎可推为第一。而他的妻子黄娥在诗文才华上也并不逊色,能诗文,擅书札,工散曲,曾刊行《杨升庵夫人词曲》五卷,有“曲中李易安”之誉。
杨慎对妻子黄娥的才华甚为崇拜,多次在人前称她为“女洙泗,闺邹鲁,故毛语”,也就是女孔子、女孟子、女毛公,毛公即“毛诗学”的开创者毛亨。
杨慎为正德年间的状元,在文学之外,他在政治上也很有抱负。他遭贬后,谪放边关,夫妻二人被迫两地分居。一日,黄娥思念丈夫,就想写一封书信寄去云南,但又怕因书而遭祸,正是“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思来想去,黄娥拿出一条素色手绢托人捎给丈夫。
杨慎接到黄娥托人捎来的素绢,见这不过是一块最普通不过的素绢,上面也没有什么字迹,他一时想不明白妻子究竟有何用意。
杨慎拿着素绢颠来倒去地看,反复地思索着。突然灵光一现,他终于悟到妻子为何捎来一块素绢,原来她是想用一方丝帕来表示她内心千丝万缕的相思。于是,杨慎就自作《素帕》一诗,题于素绢之上: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
郎君着意翻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夫妻相聚之日短,但相知相思之情无限长。她的点点心思只有他能看透,而她生命中的满园春色,也只有他知道该如何赏,如何留。
当初,杨慎在朝堂上挨板子血肉横飞,被判永远充军云南永昌卫,彼时,他们正值新婚。
当时事出突然,一时间,天愁地暗,但谁也没料到,杨慎这次谪守云南竟然长达30年之久。他曾为此而怆然作词曰:
楚寨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这几十年,黄娥独自一人留守在杨慎的家乡新都县,照顾公婆,管理家务,从没有一丝怨言。而在天各一方的离别时期,夫妻二人常为对方作诗互答相思之情。除《素帕诗》外,黄娥还曾写下一首《寄外》诗,闻名当世。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读着一个女子殷殷切切的思念,想着他们长达三十年的分离,真真是“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恁是铁石心肠也泪流!
古时,男子为家为国而流离,女子为情为义而独守,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而那些巧慧聪颖的女子又画圈点又寄白手帕的,看似在玩什么把戏,其实,她们也不过是被思念灼伤了心,不敢用那些热烈的字眼儿,只想用这些寻常玩意儿承载自己过重的相思,淡淡地告诉遥远的爱人:我在远方,思君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