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如弹指顷,朱颜成皓首。世间佳酿,唯爱姚子雪曲,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甘而不哕,辛而不螫,恰如思念。
默默相思,说与白云知——《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爱一个人,你会等多久?
——我等了四年。
这是电影《李米的猜想》中李米说的一段话。李米相恋多年的男友方文突然失踪了。四年来,除了给李米寄来几封奇怪的信,方文没有任何音讯。李米为了找他,开起了出租车——这是方文曾经做过的职业。她在他曾经开过的大街小巷寻找他的踪影,口中念叨着“9,38,52,69,80,83,193…1460”给每个乘客听,向他们询问他的下落。
四年来,她一个人在阳台上晾衣服,在大街上换轮胎,和比她高比她壮的男人争执,靠在车前边抽着烟边望着天,身上永远挂着件男式的格子衬衫,穿梭在这个城市每个角落。
但是,我们只是看到她的肉身在这个城市里努力地生活,而没有人能真正懂得她等待时的心情,就像没在原地久站过的人不会懂站久了之后双腿都无法弯曲的固执。
“我等了你很久,从傍晚就在窗口张望,每一次脚步都像踏在我的神经上,让我变成风中的树叶,一片一片地在空气的颤动中瑟瑟发抖。我想你会来吃晚饭,就是不来吃晚饭,晚饭过后也会来,就是晚饭过后不来,你在酒吧和朋友喝过酒,聊过天,和陌生女孩儿调过情也会来看我。我就一直等着,等着,等着,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话剧《恋爱的犀牛》里,明明就是这样无望地等着一个男人偶然的眷顾。然而,纵使她卑微到尘埃的低度,他依然不肯来见她,不肯让她开出花来,狠心地任她独自委顿憔悴。
但是,不论是李米还是明明,竟然都是甘愿的,竟然都是没怨言的,只是一味在原地傻傻地等着、念着。她们一样有着坚韧的信念,如果时间将他带走,她会选择等待,而这等待,却如同陆上行舟,不能前进,也难以后退。我们看着她们退不得、进不得,又倔强得让人慰不得,能如何?只得叹一声“痴!”奈何这样痴的女子在漂泊红尘中从来不止一个。
《子衿》中的女子在城楼上等候她的恋人,在因等待而生的焦灼里,轻轻唱起这首歌:
我一直记得你的衣领是青青的颜色,这就让我每次看到青色都会心绪难平,悠悠地将你记起。
我在这城楼上,望不见那属于你的颜色,纵然我不曾去会你,难道你就真的不给我捎来任何音讯吗?
你常系的佩带也是一样淡淡的青色,多么像我悠悠的情怀,带着浅浅的忧郁和心焦。 可是你好像并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即使我不曾去与你相会,难道你就不能主动前来找我吗?
你可见,我在这高高的城楼上,来来回回地踱着、等着,是如何的茫然无措。但细想来,你我也不过一天不见,我怎么感觉好像已有三个月那么长啊。
听着这少女的心思流转,想到李清照的那阙《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都是为情所困,为爱等待的女子,一个略带薄责的幽怨,一个稍带嗔怒的娇憨,却也同样的情深几许,纵使再怒再怨,心也是向着那人的,为他翘首,为他张望,只愿抬头看见清月是他,低头看见流水也是他。
所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就难免情有所钟,纵使受尽情的苦,也是怨不得人的。
张爱玲在等待胡兰成时,曾写下这样的句子:“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你不在,但爱还在,我就只能这样一边等你,一边独自排解因等你而生的焦灼不安。
因等待爱人而生的患得患失,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即使通透玲珑如张爱玲者也不能免俗。她在他的身上放下所有的卑微和不确定,然而纵使她低到尘埃,在雨中追着他,她也看不到他心的依归。也许他从来就不准备给她的感情以善终的。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着太阳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
这是她曾经为他写的诗,她早就是知道她与他的结局的。这个从血统到才情都足以傲立于世的女子,在这样一个多情至泛滥的男子身上用尽了自己一生的卑微,但最终也只得以悲剧收场。
对于他和她的结局,张爱玲也许一开始是知道的,所以她写下上面这首小诗。只是,世间的聪明女子总也免不了在爱情上做出最笨拙的决定,就算早已明了这段感情的结局,她仍是要到最后一刻,亲历他的决绝,才死心的。
这世间最著名的花花公子唐璜说:“我对你的爱就是对人类的恨,因为爱上了人类就不能专心爱你。”殊不知,这句话是反之亦然的,他若仍对尘世有情,必定难以专心爱你。
然而,所谓一往情深者,究竟能深到几许呢?君不见,夕阳西下,落入地平线,也落入世间女子翘盼的身影后。
你的爱,有多远——《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如果用距离来计算,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到多远?我先是伸长双臂,发觉不够,又在脑子里想了想,却只讷讷地说了四个字:很远、很远……
小兔子上床睡觉前,抓着大兔子问:“猜猜我有多爱你?”
大兔子笑笑地说:“我猜不出来。”
“我爱你这么多。”小兔子把手臂张到最大。
大兔子也张开他更长的手臂,说:“可是,我爱你这么多。”
小兔子伸长双臂用力往上举,说:“我爱你,这么高,高得不能再高。
大兔子也举起手臂说:“我爱你,像我举的这么高,高得不能再高。”
小兔子想了想,把脚顶在树干上倒立着,说:“我爱你到我的脚趾头这么多。”
大兔子抓起小兔子,一把将它抛起来,飞得比它的头还高,说:“我爱你到你的脚趾头这么多。”
小兔子跳来跳去地说着:“我爱你像我跳得那么高,高得不能再高。”
大兔子往上一跳,耳朵碰到了树枝。他笑着说:“可是,我爱你,像我跳得这么高,高得不能再高。”
小兔子没办法了,就大叫:“我爱你,一直过了小路,到远远的河那边。”
大兔子说:“我爱你,一直过了小河,到山的那一边。”
小兔子想,那真的好远。它抬头看着树丛后面那一大片的黑夜,觉得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天空更远的了。
小兔子开始困了,在进入梦乡前,喃喃地说:“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
“哦!那么远,”大兔子说,“真的非常远,非常远。”
大兔子将小兔子抱到床上,低下头来亲亲它,在他旁边躺下,小声地说:“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再回来。”
这是山姆·麦克布雷尼所写的著名童话《猜猜我有多爱你》。我们究竟能不能猜得出爱和思念到底能有多远呢?听听《行行重行行》中的女子是如何说的。
行行重行行,五个字四个“行”,用来说他们离别的空间多远,离别的时间多久。从这句复沓的声调、迟缓的节奏中,我们能感觉到女子疲惫的步伐、沉重的叹息,一种伤感的氛围瞬时笼罩。
与丈夫一别数年,至今音讯茫然,我们夫妻二人各处天一涯,路途遥远,关山迢递,会面之日安可期?
别离愈久,会面愈难,相思愈烈。那胡人的马儿遇到北方吹来就嘶鸣不已,那来自越国的鸟儿常常朝南的树枝上做巢安家。飞禽走兽尚且如此,你离家那么久,就一点不想念家乡、想念我吗?
自别后,她容颜憔悴,首如飞蓬;自别后,她衣带渐宽,形销骨立。“我这般思念你,远方的游子啊,你怎么还不归来?”她没有烟火绚丽,没有马儿强壮,也不像鸟儿会迁徙,她不过是一个清清素素的女子,用尽一生心,不离不弃。
她在热烈的思念中又夹杂了惶惶的不安。她不断在猜想:我们相隔万里,日复一日,你是不是忘记了当初旦旦誓约?你是不是为他乡女子所迷惑?正如浮云遮住了白日的光辉,让明净的心灵蒙上了一片云翳。
然而,她怎样猜测、怀疑也无法得知真相;只能继续自己的生活,放任自己在相思中形容枯槁,日渐消瘦。正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这里所说的“老”,并不是指年龄的增长,而指迅速憔悴的体貌和忧伤的心情。她日日被相思折磨得心力交瘁,渐渐觉得自己已经衰老。岁月已晚,行人犹未归,春秋忽代谢,相思又一年,女人的青春如此易逝,难道她真的要在独自等待中坐愁红颜老吗?
但是,她转念一想,坐愁相思了无益。与其自暴自弃地放任自己憔悴下去,不如努力加餐饭,保重自己的身体,珍惜青春的容光,以待来日相会之时,再重温从前的柔情蜜意。
与其庸碌无为地生活下去,倒不如化为一只失群的孤雁,以我的一生,寻找你流浪的方向,穿过长空的沉寂与秋云的聚散,飞入你千山折叠的眉峰之间。以我一生的碧血,为你在天际,血染一次无限好的、美丽的夕阳;再以一生的清泪,在寒冷的冬天,为你下一场,大雪白茫茫。最后,让我在梦中,再一次地拥抱你。纵然爱是有限的,我也愿以一生的爱,化解你无穷的悲哀。
只等你,却把秋水望穿——徐幹《室思》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辞。
飘飖不可寄,徙倚徒相思。
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等待应该是一种什么颜色呢?忧郁的氧气蓝?还是温暖的那波里黄?或是比飞烟更迷离的灰?还是向鸢尾那般诡异莫测的紫?没有人说得清。但唯有等待的姿势是千年来未变一成的,不过是一日一日地耗度。
终于,氧气蓝染了被消磨的灰白,那波里黄的明亮也被时间层层掩埋,不正像《伯兮》中那个“首如飞蓬”的女子,还有《室思》中这个“明镜暗不治”的女子,她们生命中的大好颜色都因为爱人远去而变成了或浅或淡的黑黑白白。
天边的浮云飘来飘去,看上去悠然自得,她望着浮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想托负这些自由的浮云给她在远方的丈夫捎去几句心中的话儿。奈何这些浮云瞬息万变、飘渺不定,才转眼就变了模样,她又怎么能放心让它们替她投递相思呢?无可奈何的她只好独自彷徨徘徊,坐立难安地徒然相思。
她的心中有好些话儿想对丈夫说: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家以后,我就懒于梳妆打扮,那明亮的铜镜子上已经满是灰尘,但我也无心思去擦它。我对你的思念就像那长流不息的河水,怎么可能会有穷尽或停止的时候呢?
他离家许久,她既不知道他归家的日期,也无法跟他互通音信,纵使相思也无用,再多的企盼最后也都会成空,那就让她许下最后一个心愿吧:唯愿君心在,莫忘旧日情。
自古以来,女子都会藏有很多难以言说的心事,沉甸甸的,坠得人整个儿不快乐,或敏感得像刺猬。所以每个女子都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一个人全然懂得我们内心的曲折。
正如席慕容《莲的心事》所写: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莲,多希望你能看见现在的我。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还未滴落,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现在正是我最美丽的时刻。重门却已深锁,在芬芳的笑靥之后,谁人知我莲的心事。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内心如莲,所有无法化解和不被懂得的情愫不知该与何人说,就不如缄默地合拢如莲的心瓣。所以,有的时候,我想哭,却笑了起来,如果你单从我对举止判断我,那是不公平的。
所以,我一直希望有一个人可以看穿我的逞强,保护我的脆弱,不会在我说“没事的,你去吧”的时候,就真的放心地走开;不会在我不说话,一味笑笑的时候,就真的以为我心里没有疼痛、没有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