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关了回去,屋内有些昏暗。梁缘点上明烛,将那堆琉璃寒匣搬到桌上,韩潞一看匣子外观便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净了手就要去拿,手腕却被梁缘拉住。
韩潞看向他,他心慌意乱,撇开脸,低声道:“你的伤……到底什么情况?”
“外伤快好了。”韩潞避重就轻道,用力想挣脱他,梁缘却不放手。
“你刚才说功力尽失,是怎么回事?”他颤抖着问。
韩潞微微一叹,动了动手腕:“放手。”
梁缘不敢不从,撤了劲力,韩潞将衣襟拉下肩头,惨白泛青的左肩和三枚紫黑的小点清晰呈现在眼前。
“秋月庄拿剧毒的封魂针封了我的劫脉,导致内力倒灌、功力尽散。”韩潞淡淡道,“一旦拔针就会毒发。但是,”他按住了梁缘,止住了他激动的反驳,这位在逍遥阁封神的杀手那双镇定沉稳的手现在抖得不可自抑,“没有内力,并不意味着我从此就沦为废人,他们敢留我这条命在,就要做好我卷土重来的准备。”
他拢回衣襟,打开匣子开始挑选。梁缘悄悄拭过泛红的眼角,看向韩潞,张口结舌,满腹的话堵在喉间,却一句都不敢问出口。
韩潞瞥他一眼,一边挑一边漫不经心道:“什么时候到楚州的?”
“十日前。”梁缘闷闷地说。
“两日就躲开了凌风焕的眼线寻到了医馆来,他布下的警报一重都没被惊动,有长进嘛。”他淡淡道。梁缘闻言更忧愁了:“哪有,一头撞进西院,啥也没找到不算,还差点被于二当家的九凝指戳成筛子……”
韩潞一笑:“看来于大哥恢复得不错。”
梁缘愤愤,接着告状:“还有留心大和尚,这两天逮到我就揍。亏得我逃命的本事不赖,否则哪还有小命在……”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仿佛哪里不对,果然随即听韩潞道:“八日前到医馆,今日才露面,中间这七日你上哪儿去了?”
“……我,不是,要紧的不是这个!”梁缘顿时舌头打结语无伦次,心想完蛋,连忙抢道:“要紧的是素林公主!”
韩潞听见素林公主之名,手下一顿。
“秋家找到医馆来了?”他轻声问。
梁缘刚转开话题,正有一肚子的话预备着要说呢,不想韩潞提头知尾,他不过提个素林公主,韩潞马上猜破了他急匆匆带着易容工具南下来寻他的缘由,已到了嘴边的话顿时被噎了回去。
“你就不能留两句话让我表现表现么。”梁缘悻悻然。
“让你表现啥,听你炫耀你机智地避开了这几大势力的眼线、赶在秋家之前找到了我,因此今年过年的红包应该给你翻个番?”韩潞靠回椅背,漫不经心地扒拉着冰匣。
梁缘老脸一红,嘴硬道:“我难道不是第一个找到你的吗?不该给红包吗?咱家一群人里,除了常年留守京城的福伯,就数我手最短,连楚州的孙老头都比我强,我都能抢到他们前面来找过来,你就不觉得蹊跷吗!”
“咱家。”韩潞笑笑,重复了一遍,“逍遥阁七大掌事,绎霖失踪,你、苏姨在楚州,莫老、福伯留守京城,司徒和顾老板在查凌风焕的案子,只不过总掌事不在,办事的规矩便繁琐些,但有苏姨代掌,逍遥阁上下有她的毕方为令,虽大事无权决策,也并不影响日常运作,有何蹊跷?”
梁缘一愣。韩潞切断了所有消息通道,闭塞于医馆近两月,所掌握的信息竟分毫不差!
“对啊,绎霖失踪,至今毫无音讯,所以福伯、莫先生、顾老板三个人签了联名函,加上苏夫人自己点头,七大掌事中四人同意,便定了由她代掌,阁里现在是她当家。”他闷闷地说,“连我都能找到这里来,无论是苏夫人还是绎霖,要查你落脚之处可谓易如反掌,可这都快两个月了,他们却半点反应都没有,既不来营救,也不来刺杀,连护卫的都是凌阁主的人。他们竟就这么放任你独自待在这儿,这很不对头!”
“不是正好给了我休养的时机。”韩潞道。
梁缘闻言更着急了,连他都能看到的事怎地韩潞反而漠不关心?刚想反驳出口,抬头看到韩潞神情,想到之前的任务,心里蓦地一动:“……是你给他们使了什么绊子是不是!这两个月来,我既然能收到你的指令,其他人肯定也能收到——你早就暗中做了布置是不是?”
“任人鱼肉的滋味,尝过一次就足够了。”韩潞在那堆各异的琉璃寒匣中挑拣半晌,不怎么满意地扒拉来扒拉去,终于挑出一个,递给梁缘,“用这个吧。”
梁缘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张毫不起眼的脸皮。
“……成。”梁缘仔细看了看匣中之脸,“我之前就着意挑过,带来的这些都与你面部骨相相仿,基本都能用——你知道叛徒是谁了?你怎么算计的他们?快告诉我!”
韩潞看着他猴急的模样,轻轻一叹。
“我不知道。只不过,有主谋嫌疑的也就那么几个——绎霖的嫌疑确实是最重的,但不仅仅是绎霖。叛徒这回动作这么大,底下跟着作乱的估计也不少,但到底是蒙在鼓里听命行事,还是一同叛了,还需查证。”
“你只看到了我对绎霖用的手段,便认定绎霖是叛徒,事实上苏姨作为逍遥阁前任总掌事,只要有一两个大掌事听信于她,要截断我的通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当时形势所迫,无暇细究,我只能分别针对他俩各设了一道局。若他们无异心,想来会自证清白助我脱困,倘若真的有问题,至少也能起到警告的作用,给我留出喘息之机。”
梁缘默然。他当时奉命盗走宁氏家族的族长腰牌时,确实一心以为韩潞已经确认了宁绎霖的背叛,因而才会对他动手,要借秋月庄之力困住宁绎霖,然后让信得过的人接管逍遥阁。而后来的事情,几乎也是如他猜想那样发展的——逍遥阁运作丝毫未受影响,想要置韩潞于死地之人也销声匿迹,只是逍遥阁没有主动联系韩潞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韩潞看他一眼,续道:“无论绎霖是不是借失踪之名金蝉脱壳了,至少他眼下尚未完全摆脱我设的局,而苏姨,看上去却是半点妨碍都没有。”
梁缘瞪大了眼睛。
“对啊!她甚至还得以复出,拿到了代总掌事的位子,重握大权!”他茅塞顿开,“若你有个三长两短,那她岂不是……”
“于情而言,我希望他俩谁都不是。但是于理……”韩潞疲惫地说。梁缘却隐隐觉得不好,迟疑道:“万一……万一叛的根本不是一个人?我是说,万一有人禁不住诱惑,顺水推舟……”
“什么意思?”韩潞问。
“比如——只是比如!真是绎霖主谋的,但他确实被秋月庄挟制住了,苏夫人出山代掌大权,天高皇帝远的,你和绎霖都不能拿她怎么样,她会不会又生出野心?会不会认为,只要你们俩都回不去了,逍遥阁就是她的了,所以,所以才没有来找你……”梁缘的声音越说越小。
韩潞沉默。
“没有证据,多思无益。大鹏尚在,绎霖的獬豸权限也还未废止,她的毕方印章权限有限,能做的不多。”他强硬地转开话题,指了指琉璃寒匣,“秋家何时能追到楚州来?先把目前能做的事做好吧。”
但梁缘没有动。
“我日夜兼程赶过来,比他们快了不止一步,如今器具齐备,换脸最多耽搁七天,应当来得及。可你现在……你伤成这样,能离开医馆吗?”他忧心忡忡地问。
“不离开医馆,等着秋家来把我大卸八块吗?”韩潞把寒匣推到他面前,“你已在医馆耽搁了多日,且七天也不短了。早做准备。”
梁缘知他既已做出决定,心念便无人能改,只得拨亮明烛,对比着手上的人皮面具端详起韩潞的面部轮廓:“这脸山根眉距纵深都还勉强相符……颧骨稍平了些,显而易见鼻梁矮了,面中需垫一垫,下颌角略微突兀,扯得整个面部都不饱满了;边缘也需修整,面皮稍嫌大了,可以想象这主人的饼脸……不过倒好办,裁整微调即可,用不着动大手脚……”
“你在行,你定吧。”韩潞见他三言两语就完全沉浸进自己专精擅长之术中,浑身自带权威之仪,早把方才的惶然不安丢在了脑后,不由得轻笑。
“好说好说。”梁缘喜滋滋地净了手,掏出袖珍柔软的皮尺在韩潞脸上比比划划,记了些要点,又取了一片薄如柳叶的窄长小刀,开始修整匣中面皮,一面道:“因怕引人注意,我带的东西少,别的这几日都买齐了,就是有些稀缺的药可能不够,明儿得问医馆要一些。”
“无妨,缺了什么药材工具,跟湘儿说一声就好,她会送来的。”韩潞拿毛巾浸了水,开始擦洗脸上混淆视听的伪装药水。
“话说回来,羽姑娘看起来对你情意不浅啊,不回应一下?”梁缘抬头,笑嘻嘻地问。
“少说话多做事。”韩潞横他一眼。
“……堂堂朝露公子,枉称第一,暗慕你的闺中少女都能从楚州排到京城去了,居然这般不解风情……”
“太久没练你皮痒痒了是不是?”韩潞抡起毛巾就扔过去,那小子早叫着“饶命”逃开了。
屋外,湘儿端着药碗怔怔站了许久,待碗中早已没有了热气,这才回过神来,咬了咬唇,红着眼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