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之交,天气逐渐回暖。因怕韩潞身份被泄,湘儿很少允许他离开北院,好在东院的大和尚自那日之后便时常过来串门,与韩潞在院中说禅辩佛、谈古论今,听得一众只会看医书的弟子们目瞪口呆、呵欠连天,两人倒是怡然自得,韩潞也甚少再闹腾着要出去放风了。
这日吃过晚饭,北院的弟子们都聚在角落的竹丛边嬉闹。湘儿忙完了过来没见到韩潞,问了一句,一个弟子随手一指,说今日大和尚没来,韩潞吃完饭便回了屋,不知在捣鼓啥。
湘儿有些奇怪。这人大概是刚来医馆的时候憋久了,如今总喜欢在院子里待着,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回屋,今日怎地转了性子?
她思索着推开房门,见韩潞站在桌边,不知道在摆弄什么,走近一看,桌上放着个打开的医药箱,各种器具乱糟糟地堆了一桌子,九针、柳叶刀、钳剪几样锋利的工具尤其显眼,一溜儿整整齐齐排开,在夕阳下锋芒逼人。
湘儿奇道:“你摆弄这些做什么?小心别伤了手。”说着就要过去收拾,却被韩潞拦住。韩潞拾起锋针和铍针,上手一掂,微微摩挲道:“我一直以为九针皆是银制,如今才知是孤陋寡闻了。”
湘儿没好气道:“你拿的这两针多用于破脓放血,银质轻软如何见效?快放下来。”
韩潞微微一笑:“那就好。”
湘儿不明所以,正欲上前没收,忽觉眼前一花,两枚针已化为虚实难辨的银光朝床幔射去,一枚速度快到眩目,不过瞬间已将床幔划出巨口,随风飘摇的纱帐中居然狼狈跌出一人来,第二枚针稍缓一步,寒芒直逼跌落那人的咽喉。
那人在空中无法借力,只得强行狼狈拧身,勉强躲开飞针,整个人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湘儿几乎看不清韩潞的动作,只觉他似只轻轻在桌上一拂,手中又有三道利光破空而出,若非在夕阳下银光耀目,甚至看不到飞针轨迹。只见其中两针疾射向那人双目,而第三枚竟划出了奇异的弧度,斜绕到了那人脑后。
那人刚摔下来,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见状只得身躯一团,整个人霎时缩了一圈,让那飞针惊险至极地擦着头皮划了过去。
韩潞面无表情,三针之后又是三针,似在出手之时就已将那人躲闪之处算计清楚,因而那人一缩一滚,刚出龙潭又入虎穴,生生将自己身躯送到了第三波针尖上。湘儿正看得提心吊胆,不料房门突然被敲响,有弟子在外面焦急道:“姑娘,屋里出什么事了?”
她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开门唤弟子进来,却还未及开口就听韩潞道:“无妨,你们姑娘看岔了,以为屋里进了蛇。”
湘儿一愣,回头朝屋里看去,只见屋里除了被划破委地的床幔和散落一地的细碎飞针,再无一物。刚刚那活生生的人,竟似凭空消失了。
她惊异地看向韩潞,见韩潞点了点头,只能帮着圆谎:“……是我把幔绳看错了。春末夏初虫蚁复苏,你们要时常洒些驱虫药酒,也免得我担忧。”
弟子们向来对她深信不疑,闻言便也都释然了,一面应了,一面唤人去拿药酒来洒。湘儿忧心忡忡地关上门,回头一看,刚刚消失的那人已回到屋里,老老实实地站在床前,正心虚地看着他俩。
“……你是谁?这是怎么回事?”湘儿这才发现这人竟是一副医馆弟子的打扮,一时惊诧难言。医馆中可从没有过这号人啊?
“羽姑娘好,我是梁缘。”那小子小心翼翼地看了韩潞一眼,底气不足地答道。
梁缘——逍遥阁的头号杀手梁缘?
湘儿骇然,下意识就上前将韩潞挡在身后:“你……你来我们医馆做什么?”
梁缘见她一脸戒备,韩潞又不发话,心中更是愁苦。
他在于天琦那儿蹭住了好几日了,第一天还翻进北院偷瞄了一眼,此后一旦往北院去,任他如何易容装扮、隐藏行迹,依然每每靠近院墙三丈之内便要挨揍。大和尚所习内力本朴实无华,招式亦是一板一眼毫无花哨,偏偏日日苦禅清修,修成一身绝顶神通,将梁缘的各种花样克制得死死的,揍得他叫苦不迭,且他也不知要如何自证清白,渐渐只敢远远看一看,确认无虞便灰溜溜逃回西院,每日伤春悲秋长吁短叹,烦得于天琦隔三差五就想抽他一顿——然而往死里抽也并没有什么用,堂堂逍遥阁第一杀手面对一个大病未愈起身都艰难的病人,居然怂得跟个鹌鹑似的,连句话都不敢去说,这哪是揍上几顿就能揍好的毛病。
今日又被于天琦揍了一顿撵了出来,梁缘盘算着东西基本已经齐备,再拖延就来不及了,这才打起精神,想了个调虎离山的法子把大和尚引开,终于得以攀上北院的院墙。
彼时正是晚饭时分,弟子小厮们都围着韩潞在院中吃饭,满院嬉闹不绝,他念着照近日观察的情况,韩潞通常要日落之后才会回屋,便趁机溜进了屋里,却不想他前脚刚进门,韩潞后脚就回来了,情急之下只能躲进床帐。
他精于龟息隐匿之道,敛气屏息能藏大半个时辰无需换气,从前出任务时在野外屏息伪装,连夜间最敏锐的狼也发现不了他的踪迹,便倒挂在床帐角落以纱帐遮掩,若非来到近前掀幔查看,绝看不出任何异样。他老老实实挂着,一动不动稳如磐石,听着韩潞和湘儿相继进屋,动静皆是寻常,心中还怀了几分侥幸,哪知韩潞上一刻还在和湘儿说着话,下一瞬飞针就破空而来。
梁缘做贼心虚,只顾抱头鼠窜,哪敢还手,只觉眼下这场景,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我晚上的药还没喝,劳烦湘儿替我去拿一下。”韩潞终于开口了。
湘儿一愣,意识到他是想跟梁缘单独谈,心想即便真说此人是新进的面生弟子,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完全无法将他同那位令人闻风色变的逍遥阁第一杀手联系起来,果然是心机叵测、易容手段高明,哪能放心离开,便道:“你的药一直都备着,我唤个弟子去端来即可。”声音虽温和,态度却坚定,纤柔的身体挡在二人之间,一动不动。
韩潞见她一副护犊的姿态,心中也有些感动,便温和道:“不用担心。我功力尽失,方才几下不过是仗着余威唬他一唬,根本碰不到他半分。若他有恶意,从他进屋到我有所察觉,已够你我死上几回了。”
梁缘闻言一震,呆呆地看着韩潞,眸中渐渐泛起水雾。
湘儿看着他俩,也知自己劝不动韩潞,半晌,才勉强让了步:“好吧。”转身出门便赶紧招来弟子,让他们严密监控着屋里的动静,自己则匆匆去西院搬救兵。
房门被关了回去,屋里一时静默无言。梁缘不敢抬头看韩潞,憋了多日的满腹之言也不知要如何去说,僵硬地站了许久,只得转身去收拾地上的断纱和飞针。逍遥阁内乱,他身上不是没有嫌疑,应背负的错责更是不少,一直没有勇气露面,除了无法面对韩潞的质疑,更是怕韩潞会印证他,或者说现在所有逍遥阁高层心中的,关于叛徒的猜测。
——他最好的兄弟、最默契的搭档,在这个节骨眼上莫名失踪的逍遥阁总掌事宁绎霖,几乎已被纷纭的猜测和质疑推上悬崖,再多一步,便是叛徒的深渊。
他惶然不安,恨不得将一颗赤红的心剖出来给韩潞看,然而无语伦次的辩解却未等来意料之中的质疑和责骂。韩潞只倒了一杯热水塞进他手中,在他身边安静地坐了下来。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伏在桌上难受得几乎把杯子捏碎,当年三个人心比天高却一无所有、奔波忙碌但自在快活日子仿佛还历历在目,现在……怎么就这样了。
不过好在梁缘向来心宽,抱着韩潞嚎了一通后只觉浑身轻松,便喜滋滋地去西院将这几日倒腾准备的东西全搬了过来,其中最珍贵难得的,莫过于那堆一直小心用寒匣冰鉴冰封保存着的、完好的人皮面具。
湘儿当然不放心,虽得于天琦再三劝解,还是从西院跟了过来。梁缘心结解了大半,既能正大光明地进北院大门而不会再被揍,整个人顿时活蹦乱跳起来,叽叽喳喳地跟湘儿从西院侃到北院,烦得湘儿几乎想效仿韩潞飞去一针扎哑了他,这才明白这小子去西院搬家当时,一向沉稳的于二当家为何会露出那等轻松快慰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神情。
湘儿愁苦地推开北院大门,发觉弟子们已尽数被遣走了,韩潞披着外袍正等在门口,忙快步上前道:“气候虽已转暖,但夜间仍有寒峭,快进屋里别着凉了。”
跟在身后的梁缘闻言,从小山一般的包裹堆后面探出脑袋来,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意味深长,跟着挤进屋里,放下包裹,对着湘儿挤眉弄眼道:“我家公子这些日子多谢姑娘照顾了。”
“医馆病人为天,救他是我分内之责,不必言谢。”湘儿俏脸一红,矜持地说。
韩潞觑他一眼,对湘儿道:“小缘就是这个德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别在意。”
梁缘闻言,一张如花笑脸顿时垮出了可怜兮兮的意味。
“小缘要在医馆待几日,虽他易过容,但也不宜让过多的人知晓,尤其不能提他姓名身份,免得人多口杂泄露了出去。劳烦湘儿帮忙周全。”韩潞续道。
他既有此言,想来是确认了梁缘的身份,湘儿的戒备这才稍稍放下,颔首道:“这个简单,梁公子可住隔壁厢房,我把北院弟子遣去做别的事,以后每日治疗和三餐药饮由我亲自经手就好,医馆有医馆的规矩,在这儿治病又不愿透露姓名身份的奇人异士不少,弟子们都见惯了,不会多嘴多事的。”
“有劳了。”韩潞未多客气,只简短地说。湘儿依稀觉得他今日态度异于往日,无形中仿佛有无穷压力,令人浑身拘束,不敢妄言,既已知梁缘无碍,料他二人许久未见,或有话说,寒暄两句便寻了由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