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整个神都洛阳闹得沸沸扬扬,二张吓得魂不附体,因为别人虽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有鬼的——他们曾经找人为自己看过相。
此事发生在二张入宫为男宠之后。踏入波诡云谲的深宫之中,对自己的前途心怀忐忑,找人相面也是很常见的吧。关键在于二张找的这个相士李弘泰学艺不精,胆子又大,张口就说卜筮得乾卦,是天子之卦,二张当有帝王之贵。这下就不是看相的问题,而是谋逆了!
二张如果有一点点政治头脑,要么把李弘泰捉去见官脱罪,要么干脆杀人灭口,偏偏这两个绣花枕头完全没有危机意识,虽然本能地知道此事要保密,却并未动李弘泰分毫。
眼下飞书一逼,两人顿时没了主意,商量之后由武则天最宠爱的六郎张昌宗出面,把这段陈年往事向武则天交代清楚,争取坦白从宽。武则天也知道这两个宝贝的能耐,一笑而罢。
二张一坦白交代,拥李派大臣也很快收到了消息,顺藤摸瓜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觉得大有可为。不过二张包庇李弘泰只能算是有反心,便把这事和八月份张易之要求在定州造佛寺联系起来,说二张此举不止是为了贪财,而是受李弘泰所惑,欲行妖术夺取天下。
这么一来二张图谋造反不仅心动,而且行动,很可以做成一桩大案了。
到了十二月十九日,许州人杨元嗣出面,状告二张谋反,称“昌宗召术士李弘泰占相,弘泰言昌宗有天子相,劝于定州造佛寺,则天下归心”。术士李弘泰被捕落网,人证物证俱在,张氏兄弟欲哭无泪。
这个案子其实算不得黑锅,是一张铮明瓦亮的钢精锅。傻子都明白这个案子是不需要审理的,直接把人拉出去咔嚓就算交差了事。
综合各种证据,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张昌宗曾经找人给算过命,而且算出了天子命,这说明他有不臣之心。另外他在算命之后,又撺掇武则天在定州造佛寺,这就叫做妄图利用宗教发动群众,既有谋反的动机又有造反的行为。
但是二张不是普通人,而是武则天养的两只宠物猫。所以这是一个大案要案。那既然是大案要案了,按当时的程序,就得立案侦查。
武则天不能再置之不理了,只好派凤阁侍郎韦承庆、司刑卿崔神庆、御史中丞宋璟去调查此事。
韦承庆和崔神庆是不敢得罪张氏兄弟的,他们在调查之后向武则天上疏说:张昌宗在看相不久后就把李弘泰的话奏报陛下了,按照法律,张昌宗这是自首,可以免除刑罚;李弘泰妖言惑众,应该依法处置。
宋璟不同意他们的意见,他和大理丞封全祯上疏说:张昌宗已经非常受宠,也非常荣耀了,他还找人看相,想干什么!李弘泰说他为张昌宗占卜到了有皇帝气象的纯乾卦,张昌宗为什么不把他交到司法部门治罪!他虽然声称已经奏报了,终究还是包藏着祸心,依照法律应该斩首抄家。请把他收押起来,严加追查!
武则天当然不会真的杀掉张帅哥,所以她采取了“拖”字诀,留着宋璟和封全祯的奏章不批示。
你想拖,我再催。
宋璟又向武则天面奏说:“如果不收押张昌宗,恐怕会让民心不安。”
武则天没办法,只好说:“你暂时先停止调查,等收集进一步的证据再说不迟。”
宋璟没办法,只得退下。
宋璟退出去之后,左拾遗李邕又向武曌说:“从宋璟最近上奏的情况来看,他是为了国家的安定,并非为自身着想,请陛下批准他的请示。”
武则天仍不答应。
为了不让宋璟牢牢盯住张氏兄弟的案子,不久之后,武则天下令派遣宋璟去扬州办案,接着又派宋璟去查办幽州都督屈突仲翔贪赃案,后来又让宋璟作为李峤的副手去甘肃、四川一带巡视。
宋璟统统不予执行。
他上奏说:“按照惯例,州县的长官有罪,品级高的由侍御史审理,品级低的由监察御史审理,不是军国大事御史中丞是不应该出去办案的。现在甘肃、四川一带并没有什么叛乱,不知道陛下为什么派遣我出外?臣不敢接受命令。”
宋璟不离开朝廷,他还可以盯着张氏兄弟。同样盯着张氏兄弟的还有桓彦范和崔玄暐。
时任司刑少卿的桓彦范和天官侍郎崔玄暐都是狄仁杰生前非常赏识、极力推荐的人。他们也跟狄仁杰一样,是李显的拥护者。
桓彦范上疏强烈要求治张昌宗的罪,崔玄暐多次要求惩处张昌宗。
武则天只好让司法部门研究怎么定张昌宗的罪。司刑少卿崔升是崔玄暐的弟弟,他对张昌宗的判决是斩首。
宋璟乘机再次要求收押张昌宗。武则天无奈之下对宋璟说:“张昌宗已经向我奏报了,你先退下,容我再好好想想。”
宋璟把手中的审训笔录呈上,却并不退下,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则天大帝把材料翻得哗哗的,翻了好几遍,还是不表态。
宋璟只好继续说:“那是他被匿名信检举没有办法的时候才自首的,谋反是大逆之罪,即便自首也不能减刑。如果不处死张昌宗,还要国法干什么!”
武则天也不发火,只是和颜悦色地劝解宋璟。宋璟却越来越不客气,他说:“张昌宗承蒙额外的恩宠,臣知道自己的话会带来灾祸,但义愤在心,就算死了也不感到遗憾!”
武则天最终也被宋璟激怒了,杨再思担心宋璟再这样下去还会惹武则天生气,就以武则天的名义让宋璟退下。
宋璟根本不买账,回答说:“圣主就在这里,不需要宰相擅自传旨!”
武则天见再也不好遮挡,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说该怎么处理昌宗?”宰相崔玄暐的弟弟、司刑少卿崔升说:“按我大周律法,应对张昌宗处以大辟!”大辟就是把人大卸八块。
宋璟也知,上来就大辟是不可能的,于是再次奏道:“谋反大逆,无容首免,请速将张昌宗下狱,交御史台按问。”
杨再思见状,挺身而出,为武则天解围,摆出宰相的威风,指着宋璟喝道:“你数度忤旨,惹圣上生气,你给我下去!”
宋璟鄙视地看了杨再思一眼,说:“天颜咫尺,亲奉德言,不烦宰相擅宣敕令。”
杨再思被抢白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讪讪地退了下去。
在宋璟义正辞严的要求下,武则天答应让张昌宗到左台(即御史台)接受调查。
宋璟大获全胜,兴奋得合不拢嘴,押着二张直奔御史台,来不及升堂,站在院子里就审问起来。二张也失去了往日的张狂,低眉顺眼,低声下气,有问必答。宋璟没想到官威还没摆足,宫里便来人颁下特赦令,二张跳起来就跑,溜得比兔子还快。
宋璟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没了影子,不禁气得大骂:“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先把这两个小子打得脑浆崩裂!”
其实武则天也算给足了宋璟面子,不仅不追究他三次抗旨之罪,还倒过来叫二张专程到他府上去拜谢。
在长安四年(公元704年)那个多雪的冬天,宋璟并未感到一丝暖意。耗费了无数精力,那么长久的坚持,竟等来这儿戏般的结局!这对于一直希望在制度内解决问题的宋璟,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武则天对二张的维护包容让所有有心杀贼的人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只要武则天活一天,就没有人能够动得了张氏兄弟。
在法律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张柬之以武力兵谏逼宫的主张逐渐占据了上风。对二张的憎恨,对朝政的失望,对时局的忧虑,最终战胜了对铁血君王的恐惧,君臣之间的敌对态势终于发展到白热化阶段。
武则天的病情一直没有起色。新年伊始,她出人意料地下令废弃使用四年之久的年号“长安”,改元“神龙”。“神龙见首不见尾”,以之为年号不免有几分不祥之意,大概是武皇一时心情恶劣的产物。
尽管如此,她仍然试图与大臣们改善关系,开年便宣布接受宰相崔玄暐及司刑少卿桓彦范的意见,大赦天下,自文明元年以来的罪犯(公元684年,武则天废中宗囚睿宗,改元文明),如果不是徐敬业扬州之乱或李唐宗室起兵的主谋魁首,皆在宽宥之列。
这是她独掌天下后规模最大的一次平反活动。
崔玄暐与桓彦范都是力主将二张治罪的大臣,武皇此举有一定的和解意味,也是希望能在她生前了结恩怨,实现政局的平稳过渡吧。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针对她的罗网已经布置停当,正在悄悄收拢。
张柬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神龙宫变的,现在已经无从考证,只知他反武拥李的立场从未改变过,刚刚入阁拜相便着手在禁军中安插自己的人。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武则天在狄仁杰、姚崇的再三举荐下提拔他为宰相,就是为自己打开了一扇死亡之门。张柬之与武则天年纪相仿,都是打不倒,压不垮的强人。但是再强的人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此时的武则天缠绵病榻已久。
一个人病得久了,内心的斗志也就会一层层剥落。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分分秒秒中,她考虑得会更深更远。可她无力再做抗争,就让一切都随风去吧。真的累了,一辈子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岂有不累之理。可作为同龄人的张柬之却是老当益壮,雄心万丈,一心要在生命结束前迸发出最强烈的火花。
两位八十岁高龄的老人将来一次面对面的死磕,他们博弈的结果将决定一个伟大帝国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