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过得飞快,多事的冬天也在冰雪消融的尽头远去。神都洛阳又迎来了一个新的春天。
今年的春节大不比往年。由于武则天身体不好,只是在正月初一,组织了在京正四品以上的重臣,到长生殿谒见了病中的女皇陛下。
这一次,朝臣们对自己的女皇生出了看一眼少一眼的凄凉感觉。
此时的武则天真的老了,宽宽的椭圆形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有些浮肿;黯淡的眼睛流露出对生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
短短半个时辰的接见时间,她竟有些支撑不住,显得异常疲乏。她叮嘱张柬之等几个宰相一些勤勉为政的话,就挥挥手让大家回家过节去了。
岁月不饶人,武则天伏枕养病,政令不通,朝臣们跟放了羊似的,趁着春节,你来我往,今天到你家,明天到我家,轮番喝起酒来。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天谁继位。
在大臣们私底下的迎来送往中,一切看上去很美,竟也呈现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武则天改元神龙,时间进入了神龙元年。实践证明,有时候改名只是为了寻求精神上的慰藉,根本不顶用。
新年应该有新的气象,这个春天注定是等不来东风的。
等来的只会是一场风暴,革命的风暴。
武则天卧病长生殿,身边只有二张兄弟出入,一点儿都没有表现出还政太子的意思,朝臣们私底下议论纷纷。一旦武则天突然死去,二张会有什么样的行为,帝国将走向何处?在这种紧张气氛的驱使下,张柬之决定出手了。
大年初二,张柬之以拜年的名义,亲自来到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的家中。李多祚原为靺鞨酋长,骁勇善射,以军功被高宗李治迁为右羽林大将军,前后掌禁兵北门宿卫二十余年。
李老将军见当朝宰相屈尊来给自己拜年,高兴得不得了,忙令人安排酒宴,予以款待。
为什么张柬之要屈尊到李多祚府上拜年?因为这李多祚的职位太重要了,他是右羽林大将军。武周中央军事力量一共是两支,一支叫做北衙禁军,另外一支叫做南衙卫兵。北衙禁军,它的主要职能就是保卫皇帝;南衙卫兵主要职责是保卫中央政府。这个北衙禁军的最高统帅就是左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是这两个最高统帅中的一员。
也就是说张柬之如果能够搞定李多祚,也就等于控制了半个京城。对于下一步的行动,就有了胜利的把握。
两个人关起门来,喝酒拉呱。几杯酒下肚,话题也就自然扯到张易之兄弟身上。李多祚平日也看不惯二张,对其所作所为,气得直摇头,直骂娘。这正是张柬之希望看到的一幕,他知道饺子熟了,该到动嘴的时候了。
李多祚是靺鞨人,少数民族,唐高宗的时候投降唐朝,然后步步高升,张柬之就想利用他这个身世去打动他。人都有软肋,只要找到软肋,就算他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照样能轻松拿下。
张柬之就问他,“将军击鼓鼎食,金章紫绶,贵宠当代,位极武臣,岂非高宗大帝之恩?”这句话就是说,将军今天这种大富大贵的生活,是当今武臣中最高的殊荣。可您想过没有,您这荣华富贵是谁给您的呢?难道不是高宗皇帝的恩宠!
李多祚想了想说,是啊!这一点我铭记在心。
张柬之一听这事有门,就说高宗皇帝的儿子现在正被张易之和张昌宗这两个跳梁小丑陷害,您难道不想去解救他吗?您难道不想做点儿什么事来报答高宗的恩德吗?您难道不想青史留名吗?
张柬之是玩笔杆子、动嘴皮子的。排比句一个个往李多祚的大脑皮层里灌。
李多祚虽然是一个武夫,但却是一个官场老油条。他一见这架势,就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
他私底下也曾经算过这样一笔账,武皇撑不长久了,二张也没几天蹦跶了。李多祚是个武将,武将基本上都是闯江湖出身,混字诀是他们的法宝。混出来的成了功臣,混不出来的成了黑社会和山贼。
既然李多祚能从一个少数民族的江湖人,混成一个主旋律武将,说明这个人还是有头脑的江湖人。
他一拍桌子,端起一觞酒一饮而尽,慨然道:“若能诛灭张易之兄弟,还太子于宝位,多祚惟相公所使,终不顾妻子性命。”这句话是一句表态的话,老张,有事您说话,只要是为李唐社稷,我李多祚就是抛妻弃子也在所不惜。
张柬之就把诛杀张易之兄弟的计划和盘托出,李多祚听得热血沸腾,跟着瞎激动,跃跃欲试。
武官大多数都是性格耿直之人,他们对那些绕着一个问题说上半天的文官,有一种盲目崇拜,何况是面对八十多岁的老知识分子。
听着张柬之极具煽动性的语言,看着张柬之极具爆发力的动作,直觉告诉李多祚:干了一辈子刀口舔血的买卖,最后这一笔将会使他青史留名。
八十岁拜相的张柬之做起事来果然是沉稳有谋,他的政变准备工作进行得是有条不紊,各个环节都是层层推进。八十多岁的老同志能有这等觉悟,李唐精神不死!
搞定李多祚,就等于手里有了一支军队。军方仅仅有一个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还是远远不够的,还要继续充实基层队伍。
革命毕竟不是请客吃饭,刀决定一切。光走上层路线,根基不牢,忙到最后也是空对空。张柬之要让下一级的军官们也成为这次革命的同盟军,形成统一阵线联盟。
张柬之又利用他的职务之便,对一些下层军官进行了调整。把自己的一些亲信秘密安插到羽林将军这个岗位上去,以方便自己随时调度。
张柬之策反的两个最重要的人物,一个是司刑少卿桓彦范,另外一个是中台右丞敬晖。这两个人都是他过去的老同事,而且他们三个都曾经受到过一个人的提拔,那个人就是武则天曾经最信任的狄仁杰。
这样算下来,三个人也就有一种类似于同门的关系。所以张柬之一找到他们两个,把自己的计划一说,立即得到了两人的响应。我们早就想这么干了,一直在等机会。
别等了,机会不是等出来的,是拼出来的。赶紧回家磨刀,准备和我大干一场。
也就是说,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也形成了政变的核心集团。这三个人就是政变核心指挥部的最早成员——张柬之、桓彦范和敬晖。
拉拢李多祚,让张柬之握住了枪杆子。任何时候握住了枪杆子,就等于革命成功了一半。
拉拢桓彦范和敬晖,让张柬之有了并肩作战的盟友,有了盟友,就算功败垂成,死了也有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不孤单。一切按部就班,张柬之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知道自己要想一举成功,还有很重要的一步棋需要走,那就是争取更广泛的群众基础,得到天下人的响应。
做群众工作,不需要一个个登门入户,那样的话,就是再活五百年,张柬之也无法实现。其实群众工作不难做,中国老百姓还是讲道理的。要他们信你,你得先给个理由。让他们明白师出有名,造反有理!
张柬之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那就是拉拢李唐皇室。在老百姓心目中,李唐皇室才是正宗,别看武则天在台上折腾得欢,可老百姓并不买账。对于武则天来说,这真是一场悲剧。
张柬之要发动的这场政变必须得到李唐皇室的支持,诛杀二张必须打着皇室的旗号进行,否则就是犯上作乱。
当时太子李显每天从玄武门进宫,给武则天请安。担任羽林将军的桓彦范和敬晖两个人就在玄武门截住了太子李显。两个人把张柬之制订的计划这么一说,太子李显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同意了。因为政变成功,他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人家都拎着脑袋跟自己干了,他这个太子没有理由退缩。
我们再来看皇室成员这边,武则天活着的子女一共就三个:太子李显,相王李旦,还有太平公主,也就是说,兄妹三人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不能有一个人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比方说太子李显,他是政变的一面旗帜。政变必须打着他的旗号进行才算合法,而政变的最终结果,也肯定是将他扶上皇位。李显还给政变核心指挥小组派出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他的太子右庶子,直接归他管的宰相,叫崔玄暐。
这个崔玄暐也是狄仁杰当年一手提拔上来的,和张柬之算是同门。
那么相王李旦在做什么呢?相王李旦很早就开始掌握军权了。这时候李旦担任左卫大将军,这是南衙的最高将领,南衙卫兵的头。所以到时候,可以由他带领南衙卫兵来控制政府,稳定京城的局面。
大臣们和皇室成员都做好了准备,政变已经到了箭在弦上,最后摊牌的时刻就要到了。
长安五年(公元705年)正月二十日,在浓浓的晨雾中,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及左羽林卫将军薛思行等率领左右羽林兵五百余人,伫立在玄武门下,焦急地等待着李多祚以及驸马都尉王同皎等人。在这里,我简单地把整个政变计划做一简单交代。这次行动兵分四路,环环相扣。
第一路由张柬之和崔玄暐两个老伙计带领部分禁军将领和禁军的士兵控制玄武门,只要控制住了玄武门就等于控制住了入宫的必要通道。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就通过这一招,干掉了自己的兄弟,夺取皇位。
第二路由李多祚带领部分禁军将士到东宫迎接太子,把太子迎到玄武门,号令天下,然后两路军队一块儿汇合,进入皇宫,杀死二张,再逼武则天退位。
这两路,可以说是整个政变的主体部分,只要有一路出现纰漏,满盘皆输。
第三路是由太平公主策划好的一些宫女在宫里头做内应,别看这些宫女平日里低眉顺眼,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可逼急了,递上一块板砖,姑娘们也照样敢拍;塞给一把刀,姑娘们也照样敢捅。
第四路,就是由相王李旦和相王府司马事袁恕己,一块儿发兵,控制政府,进而稳定整个京城局面。
张柬之首先安排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带领部分将士去东宫迎接太子,太子一到,号令一出,大局定矣。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士兵走到东宫门口,太子李显开始反悔了。本来以为就是说说而已,谁知道来真的,不玩了。
李显这边一打退堂鼓,可害苦了来接他的将士。东宫门口,李多祚一行人,正在拍门叫人,拍了半天,门也没开。
这时候的李显正躲在屋里发抖,心里没底就只有靠抖来解决问题。虽说人不是被吓大的,可李显还真的是被武则天吓大的。自从张柬之向自己和盘托出行动计划,李显就陷入了一种纠结的状态。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计算过成本,现在虽然是二张伴君侧,可武则天毕竟还没有将自己这个太子废黜,如果逼宫不成,自己就是领头造反的罪魁祸首,自己会死得很难看,他太了解自己母亲的雷霆手段了。
李显越琢磨越觉得这事不太靠谱,躲在门里不肯往外迈步。太子成了缩头乌龟,这些外面的将士可就急了。他们又不是傻子,你太子会计算成本,我们也会。我们这些当兵的图什么,无非就是逼宫成功,你太子成了皇帝,到时候你吃肉,我们跟着喝点汤。
可令他们想不到的是,事到临头,太子却不愿意陪他们玩了。如果太子这张牌打不出去,他们不就成了造反了吗?造反可是要灭九族的,这还了得。
这时候有个人站了出来,太子的女婿——驸马都尉王同皎。他比一般人了解自己这个岳父,怯懦、胆小、无主张。对待这种人只有一个办法,替他拿主意,就是绑也要将他绑上贼船。不然的话,后果不可想象。
王同皎上前拍门,内侍一听是太子的女婿,忙把门打开。王同皎一把推开门房内侍,领着一行人,直闯内室。
正殿里,太子李显已穿好衣服,在那里搓手来回踱步。他见自己的女婿带着一行人闯了进来,不由得把自己的身子往后缩了缩,赔着笑说:“我,我还是不去吧,你们干你们的。”
这句话差点儿没让王同皎哭出来,老丈人啊!你可不能拿这事当儿戏玩,会玩出人命的。
王同皎急得头上冒火,恨不得拎起自己的老丈人就出门。他又急又气地道,“先帝以神器付殿下,横遭幽废,人神共愤,二十三年矣。今天佑其哀,北门、南牙,同心协力,诛凶竖,复李氏社稷,愿陛下暂至玄武门以服众望”。也就是说,老丈人啊!您看当年先帝把国家交付给您,可惜您被自己的母亲(武皇)废掉了,如今已经二十三年都过去了,好不容易,今天宰相们和将士们同心协力,想要帮您恢复李唐社稷,请您赶快出来发号施令吧。
王同皎的话虽然说得句句在理,可李显还是听得心惊肉跳,浑身发抖。这些道理他比谁都明白,毕竟自己一路走来,九死一生,这种步步心惊的生命体验早已融入了自己的血液。
李显扶着墙,面露难色说:“这小人是应该清除掉,可是现在圣上身体不好,万一咱们兴兵宫禁,吓着她老人家怎么办?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凶竖诚当夷灭,然上体不安,得无惊怛,诸公更为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