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十月,在宫中幽禁六年之久的相王李旦及其诸子终于重获自由。
李旦的长子李成器二十一岁,已经成年;三子李隆基十五岁,他们的青春期就在六年漫长的囚徒生涯里度过了,连到院子里放风的机会都不被准许。
在狭小的空间里提心吊胆地活下去,像小动物一样互相安慰取暖,意外的不幸反而加强了兄弟之间的凝聚力。就算现在准许出阁,武则天也没有把他们分开,赐宅洛阳积善坊,分成五院,各自生活,但还是住在一起,时称“五王坊”。所以李隆基兄弟之间的感情是很让人羡慕的,后来李成器主动将太子之位让给李隆基,也应该有兄弟情深的因素吧。
同时出阁的还有故太子李贤的遗孤李守礼,他的幽禁时间更久,约有十几年了吧,现在二十八岁了。相王诸子还有亲情可以慰藉,守礼的命运更为悲惨,每年都有几次要被带到院子里受宦官杖打,他的哥哥和弟弟就是死于这种残酷的毒打之下。
李贤的三子之中,只有守礼活了下来,可见他生命力的强韧,但无情的杖责仍给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痊愈的伤痕,一遇天气变化便会隐隐作痛。
出阁后的李守礼纵情声色,好酒贪财,名声很不怎么样,但想到他少年时不幸的遭遇,谁又能忍心指责他呢?能活下来,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这些尊贵的囚徒们终于活着走到阳光下,回首往事,想必都会生出翻云覆雨、世路艰难的感慨吧。
武则天仍在不停地忙碌,她总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情。从前她处心积虑地从李家抢过江山,现在她要处心积虑地弥补这种伤害。
一纸誓言无法消弭武李之间的积怨,这一点她也不是不清楚,所以她要建立一重更牢固的关系,就是联姻。
太子李显有八个女儿,在武则天的安排下,新都郡主嫁武延晖,永泰郡主嫁武承嗣之嫡子嗣魏王的武延基,李显最宝贝的女儿安乐郡主则嫁给了武三思之子武崇训。
据说这个安乐公主极其美丽,《新唐书·公主传》中说她“姝秀辩敏”,“光艳动天下”,很少看到一本正经的史书用这类词语形容一位公主。可见安乐公主的美丽,必是人间罕见。
这一系列联姻也透露出武则天内心的隐秘,她虽然已将太子显和相王旦赐姓为“武”,但心中仍然视他们为李家之子,故此武李联姻,以巩固武家的外戚地位。
她自己尚且如此,也就难怪外人将太子与相王视为李家天子了。
这时候的武则天已经是七十七岁的高龄,但她对权势仍然紧抓不放。王及善、娄师德两位重臣也相继去世,她又提拔了谨慎清廉的陆元方做宰相。
一天她向陆元方询问宫外的事务,陆元方大概怕她年高劳累,答道:“臣备位宰相,有大事不敢不奏;琐琐碎碎的人间细事,就不足劳烦圣听了。”
武则天听得十分刺耳,顿时大怒。这句话就好像我们常开的玩笑,在一个家庭里,大事男人做主,小事女人做主,可一辈子摊不上几件大事。怎么刚当上宰相,就想把我的权力架空,武则天一怒之下就将陆元方罢相。
她的确感到力不从心,硬抬上去的武家子弟又没几个能帮上忙的,圣历三年(公元700年)正月,刚被拜为首相的武三思再度罢相,看来此人除了谄媚功夫之外实在没什么政治才能,一次又一次地让武则天失望。
心比天高,无奈身体不争气,身边的人也不争气,武则天内心的郁闷程度可想而知。
而在李唐复国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世人对武家人的轻视也越来越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此消彼长的态势往往会给武则天以强烈的刺激,时不时地发作一次,每次都有倒霉蛋做祭品。这次是吉顼。
吉顼原本被武则天视为心腹,作为后备宰相,颇受看重。
有一次他与河内王武懿宗争功于殿前,吉顼身材高大、口齿伶俐,对付短小伛偻笨嘴拙舌的武懿宗,各方面都有压倒性优势,说到得意处不免声色俱厉,越战越勇。
老实说武懿宗被人欺负这绝不是最惨的一次(可参见陆元一的讽喻诗),可这次一下子触痛了武皇的敏感神经,当即呵斥:“吉顼当着朕的面都敢小瞧我武氏诸人,他日岂可指望你!”
没过几天,吉顼奏事又援古引今地长篇大论时,武则天震怒警告:“你说的这一套我听多了,不用废话!告诉你,昔日太宗有马名师子骢,狂烈无人能制。朕作为宫女侍侧,当即表示,只要给我铁鞭、铁挝、匕首三件东西,就能制服。铁鞭击之不服,就用铁挝打,还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连太宗听了都壮朕之志。难道你今日想用鲜血来弄脏朕的匕首么!”
吉顼吓得差点当场尿裤子,趴在那里磕头如捣蒜,最后被贬为县尉。
临走之前向武则天告别,吉顼含泪进言:“臣今远离阙庭,永无再见之期,愿陈一言以进!”临走之前有句话儿要交代。
武则天赐坐问询,吉顼道:“合水土为泥,会引发争执么?”
武则天答:“没有。”
吉顼道:“如果分一半塑为佛祖,另一半塑为道家的天尊呢?”
武则天答道:“那就有麻烦了。”
“臣也以为有。”吉顼再拜,“宗室、外戚若能各守本分,则天下安。现在太子已立而外戚仍居王位,陛下若不处置而任其发展,他日必有祸乱,臣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话一出口,吉顼已忍不住流下泪来。不管这个人有多么滑头,他这一番话的确是发自肺腑。
武则天沉默良久,怅然道:“朕也知道,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吉顼一震,他从未想到过一向斗志旺盛的武则天竟然会说出这样消极的话。还未接口,武则天已疲倦地挥挥手,起身离去,白发伶仃,似已不胜萧瑟。他目送着她的背影,看她慢慢地走入阴影中,最终消失在幽暗的回廊间。
正如他自己所料,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武则天。贬谪后不久的吉顼,即在失意中客死异乡。他所预言的一切,都在逐一发生……
武则天还是改不了一贯的强悍性子,心态上早已认输,情感上仍然不甘。
她也承认武三思不是做宰相的料子,现在换上狄仁杰做内史(即中书令),作为首席宰相掌管一切朝政。同月她给太子显的诸子封王。
李显的长子李重照已经十八岁,避讳改为重润,当年高宗为保证政权顺利交接,在立李显为太子的同时也立几个月大的重润为皇太孙,此后他的身份随父亲一路浮沉,现在被封为邵王。
次子李重福为平恩郡王,三子李重俊为义兴郡王,四子李重茂当时只有三岁,也被封为北海郡王。
诸子之中以长子李重润最为出色,史载他“风神俊朗,早以孝友知名”,看来是位孝顺友悌的俊美少年,中宗自己不怎么样,倒生下了重润和安乐公主这样一对漂亮儿女。
武则天这样安排,自然是为了加强太子李显的地位了。
她这么不停地在武李之间左右摇摆搞平衡,估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天下是姓武还是姓李?她应该扶持李家还是武家?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两边抬高的结果必然是双方火拼两败俱伤,其下场她是知道的,吉顼也指出来过,可是她停不了手。
陷入理智与情感争斗中的武皇不堪重负,毕竟已经是七十七岁的老太太,她病了。
史书上第一次记载武则天生病是在圣历二年(公元699年),这当然不说明她以前没生过病,但应该不是很严重。
比起她的同时代人,她的身体已经好得有点过分,至少足以让她那一步三晃的老公唐高宗心生羡慕。
但她到底是人不是神,只要是血肉之躯,便总有衰亡的一天。看岁月的痕迹一点点地爬满皮肤,感受到疲倦由内及外毒素般地蔓延开来,曾经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依然神采奕奕目不交睫,现在就算睡眠充足头脑也整天晕晕沉沉,精力、智慧、记忆力、判断力、反应力都在逐日衰退,力不从心的感觉越来越强。
虽然顶着金轮圣王弥勒化身的名头,圣历二年正月原来稀疏的眉毛又重新长出了几根,为此百官相贺很是热闹了一番,但再精致的谎言也掩饰不住事实。
正月才庆祝过,身体康健如西王母般的青春不老,二月就大病一场,好像上天在有意捉弄她似的,先给她一点惊喜,当她按照一贯作风去渲染宣传的时候,便反过来无情地嘲弄她。纵横一世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中的武皇,最终也逃不过冥冥中的那只翻云覆雨的手。
据说这次大病全靠给事中阎朝隐虔诚向嵩山之神祈祷,甘愿以命相换才得痊愈。
但次年武则天又再度病倒,而且病情似乎更为严重,几乎到了不能视事的地步。首席宰相狄仁杰恳请武皇下令太子监国,但被拒绝。她仍然贪恋权力的魔杖,尽管她现在已经知道这并不能给她带来健康和长寿。
狄仁杰无可奈何,只得利用自己掌政的机会尽量提拔一些忠于李唐的才学之士上位,先后引荐了姚崇、桓彦范、敬晖等数十人,也就是说,后来策划神龙宫变逼武则天让位的五位主谋中有三位是狄仁杰推荐的(张柬之、桓彦范、敬晖)。
狄仁杰的身份究竟该怎样定位?无论是大周还是李唐都让他荣宠备至。掩卷深思,这个人在我写作的过程中搞得我精力疲惫。于是找出前两年的经典港片《无间道》重温一遍,看完后我终于找出了答案——神探与卧底。
不错,狄仁杰就是游走在这两个身份之间的帝国精灵。卧底与神探的相同点就是都代表正义一方,且都具有危险性,是技术含量颇高的工种,要想在这个职业干出一番名堂,EQ和IQ都要超出常人。前者行动隐蔽,身份模糊到让自己内心挣扎;后者走路拉风,做事果决。
他是大周皇帝武则天最信任的重臣,一代良相。
他同时又是大唐帝国最忠实的捍卫者,感觉像是李唐派往武则天身边的卧底。他死之后,武则天发出“朝堂空矣”的慨叹;他死之后,李唐依旧。
当时狄仁杰也已经七十多岁,年迈体弱,自己也感觉到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自己在身前尽量巩固太子地位,以确保政权的顺利交接,不然等到自己哪天两眼一闭,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化为泡沫。
武则天的信任,是他最大的砝码。如果说武则天对他没有一丝疑虑,也是不可能的。举荐张柬之的时候,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武则天便表现出了犹疑。
武则天曾要狄仁杰举荐贤士欲用为将相,狄公答道:“单论文辞蕴藉,苏味道、李峤已可入选。如果陛下要的是济世安邦的奇才,臣推荐荆州长史张柬之,其人虽老,有宰相之才。”
武则天于是把张柬之提升为洛州司马。过了几天,武则天又要狄仁杰荐贤,狄公答:“前些日子举荐的张柬之,陛下并没有用啊。”
武则天道:“不是已经提升他为洛州司马了么?”
狄仁杰道:“臣举荐的是宰相人选,不是司马。”
尽管狄仁杰的语气已经带有责备的意味,武则天仍只让张柬之出任秋官侍郎(即刑部侍郎)。直到狄公去世,张柬之也未入阁拜相。然而推荐张柬之的人实在太多(这是否表明他的政治倾向当时已是尽人皆知?),迟至长安四年(公元704年),张柬之还是通过姚崇的举荐而拜相,那时他已经八十岁了。
大周朝的国政仍在有条不紊的运转中,对狄仁杰的人品和才能武皇一向深信不疑,他必定可以保障政权顺利交接,不会忘恩负义地赶恩主下台。
武则天对狄公的敬重已经到了人臣莫及的程度,狄公觐见每每免其跪拜,称见到狄公下拜她也会感觉疼痛(“每见公拜,朕亦身痛”)。太宗皇帝就曾说过魏征是他的镜子,李绩是他的长城;李靖好比他的兄长,长孙无忌好比他的儿子;一日不见马周,就会想他想到梦里头……作为一把手,甜言蜜语一箩筐,总要哄得手下人高高兴兴地替他卖命为止。
武则天素来强横,这方面多有欠缺,如今年事已高,也想为后世留下一段君臣遇合的佳话,何况狄仁杰确有笼络的必要。又下令百官奏事非军国大事不得烦扰狄公,可谓百般礼遇,体贴入微。然而年迈多病的狄公仍然不胜负荷,久视元年(公元700年)九月,一代名相狄仁杰溘然长逝,终年七十一岁。
狄仁杰两度拜相,加起来不过三年多时间,名气却超过武周朝任何一位宰相,身前身后都广受赞誉,晋封梁国公,图形凌烟阁,追赠司空,配享太庙,可谓人臣之极。或许唯一的遗憾就是不曾亲眼看见李唐复国成功吧!但作为武皇的头号宠臣,也许他也同样不忍目睹武周的终结。早逝(其实也不算早逝)让他避过了这尴尬的一幕,他没有辜负武皇,因为他只是因势利导地帮助她选择了一条最明智的道路;他也没有辜负李家,为他们做到了一个臣子所能做到的一切。
武则天原本冀望狄仁杰打理朝政,自己优哉游哉度过余生,岂料斯人先行一步,徒唤奈何。她对狄公的了解与信任是长期以来建立的,一时之间很难找到替代者。武则天不由得长叹:“天何夺我国老如此之速!”
狄仁杰的提前去世,让武则天的退休计划泡了汤。虽然身体已经江河日下,还是不得不勉力勤政。只是每当遇到迟疑难决的时候,满朝文武竟似乎再也找不出一个像狄公那样睿智干练而又了解她心思的人替她分忧解难。
“狄公一去,朕的朝堂仿佛都空了”,白发苍苍的武则天在幽冷的洛阳宫中发出这样一句感叹,让人顿觉意兴萧索。天上地下,权力满满的女皇竟然孤独得如此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