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宫门外,她们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作为女人,她们的新年愿望,无非就是希望自己的男人和孩子能够平平安安。
然后两人携手走进宫门,死亡之门。
有人看见她们顺利地觐见武则天,但之后便无人见过她们的影踪,也无人知道她们的下落。两个活人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若干年后,已登基为帝的睿宗李旦恨不得把嘉豫殿的每一块地皮甚至屋顶都翻过来,也没能找到她们的尸骨,只得用她们常穿的衣物在洛阳城南招魂礼葬。
刘妃为刑部尚书刘德威的孙女,以温柔孝顺著称,是高宗李治亲自为李旦挑选的嫡妃,高宗对这个儿媳也非常满意。
窦妃的出身更为高贵,是著名的虏姓高门扶风窦氏,即北周武帝外甥女唐高祖太穆皇后窦氏的家族,族人将相辈出,联姻帝室,唐以来最为贵盛。
刘窦二妃其后都被追谥为皇后,但对这两位薄命女子而言,这死后的尊荣又算得了什么?
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远避政事只求在温柔乡中忘怀一切的李旦,一夜之间妻妾双亡。
李旦只能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忍无可忍也要忍!
李旦严令东宫诸人不得谈论刘窦二妃之事,也没有举行任何超度仪式或纪念仪式,一切如常,好像生命中从来不曾有那两个女人来过。
窦妃的父亲窦孝谌任润州刺史,有家奴恐吓窦妃的母亲庞氏,你女儿的事可能会连累你们全家,你应该半夜起来向神祈祷,消除妖异。
这话让庞氏寝食难安,经常半夜爬起来,焚香祈祷全家平安。
结果这个家奴又跑去告密,庞氏因此被送到监察御史龙门人薛季昶处查问。
薛季昶诬陷庞氏与她女儿德妃一起求神降祸于武则天,这个薛季昶先是痛哭流涕,然后说:“庞氏的行为,我不忍说出口。”
诅咒皇帝,罪当问斩,就是王母娘娘也得死。
眼看窦家难逃大劫,庞氏的儿子窦希找到侍御史徐有功讼冤,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徐有功,名宏敏,字有功,河南道洛州偃师(今偃师市)人,外号“徐无杖”,因他在州县做了三年的法官,审案竟然没有一次动用刑罚。
他不仅是唐代最著名的法官,也是整个中国法制史上罕见的敢和皇帝对着干,屡屡驳回皇帝诏旨、敢用生命去捍卫正义的清官。对这号人物,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崇拜。
当年在审理越王谋反一案时,有人替李冲收私债又通书信,被抓起来判了死刑。徐有功认为他并非主犯,按律不当斩,惹得武则天一蹦三丈,拍桌子骂娘。
陛下,有话好好说,冲动是魔鬼。
徐有功同志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把朝堂演变成了百家讲坛,搞了一堂法律讲座。他援引各项法律条文说明何为主犯,何为从犯。
武则天一看,怎么着,真把寡人当法盲了,就和他辩论了两句。结果,徐有功同志更来劲了,与武则天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干了起来,吓得一众文武脸色发青。老徐今天是不是打过鸡血来的,亢奋得过了头。
最后的结果是武则天收回成命,该人得以免死,徐有功由此声名大噪。天下谁比我更牛,敢和皇帝在朝堂之上死磕。
事到如今,徐有功已经是窦家人最后的希望。
判决书已经下达,庞氏也被押赴刑场。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徐有功快马传牒暂缓行刑,我来了。奥特曼又来拯救地球人了。
为了维护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无辜人士,这位从六品下的芝麻官侍御史,再一次挺身而出挑战皇权。
为庞氏鸣冤的奏章很快送呈武则天御前。徐有功,这个疯子又来了。
武则天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在裴炎之后,敢和她在朝堂之上面对面叫板的没有几个。要知道裴炎同志是首席宰相、顾命老臣,有叫板的资格,虽然最后叫着叫着就叫死了。而他徐有功算老几,一个从六品下的侍御史,也敢趟这趟浑水,真是活腻歪了。
这个既让她敬佩,又让她愤怒的人——忘不了他眉宇间飞扬的神采,忘不了他恨不得把唾沫星子喷到自己脸上的那股劲。
他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就算可以征服天下,却无法征服每一个人。
武则天怒了,愤怒让她失去了好心情。给你个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真当我这个皇帝是纸糊的了。
武则天大笔一挥,给徐有功按了个罪名——通谋,也就是说他与庞氏是同党,一并判处绞刑。你不是同情她吗?那就去给人家垫背吧!疯狂往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你不是狂吗?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面对死亡,你还能狂傲起来,男人哭吧不是罪。武则天征服天下,更希望征服人心,她希望所有的人面对自己,都能软弱得不堪一击。
武则天错了,这一次她的对手不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而是徐有功。
徐有功既没有哭,也没有摇尾乞怜求宽恕。他愣了一下,十六分之一炷香后,笑意又浮上他的嘴角:“有什么好难过,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死,其他人永远不死吗?”
帝王将相,终归黄土。
人赤条条地来,也应该赤条条地轻松上路。他照旧回家吃饭(平时吃两碗干饭,一碗不少吃)、睡觉(晚上不泡吧,不洗桑拿,困了就睡),一切照旧。
有人认为徐有功在公开场合是强作欢颜,估计回家关起门来偷着哭。于是有人就跑到他家里偷窥,发现他没有吃安眠药,也能睡着。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面对死亡谈笑风生。
也许是人的好奇心使然,武则天再次召见了徐有功。
见到徐有功,武则天上来就是一通责问:“你近来办案,重罪不办或轻办的失误怎么那样多?是不是不想干了?”
徐有功答道:“重罪不办或轻办,是做臣下的小过失;对生命怀有敬畏之心,却是帝王的大德。”
武皇沉默不语,在心里反复掂量这句话。
因此庞氏得减免死罪,同三个儿子一起流放岭南,窦孝谌降职为罗州司马。
徐有功也被削除名籍。意见我可以采纳,但黑锅必须由你背。
我们再来看看这件事的挑头之人团儿的下场,团儿后来又想陷害李旦,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结果被人告发,小小宫婢,算来算去,反算了卿卿性命。
团儿死了,麻烦却没完。
长寿二年(公元693年)正月,回乡过完年的少府监裴匪躬带了一些土特产,应约来到内常侍范云仙家喝酒。
范云仙是个伤残人士——比别人舌头短半截。他的舌头不是天生残疾,而是后天造成。
让他舌头短半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酷吏来俊臣。
数年前,内侍范云仙犯案下狱,落在来俊臣的手上。范云仙被折腾得受不了,连连求饶,看在自己当年对先帝高宗有功的分上,手下留情。
留情,门都没有!来俊臣竟让人割去他的半截舌头,从此成为伤残人士。
当年被酷吏截去半个舌头的范云仙和裴匪躬对桌饮酒,哥俩谈起国事家事皇嗣的现状,不禁热泪横流。
裴匪躬内心的感情无以表达,就提议道:“过年了,皇嗣殿下连失二妃,又长期蜗居东宫,不如我俩带些家乡的土特产去探望皇嗣殿下,也尽尽我们做臣子的心。”
范云仙连连点头,干尽了一杯酒,仰面叹曰:“皇帝不皇帝,太子不太子,又姓李又姓武,不明不白,不伦不类,何时是个头啊。”
第二天,二人带些土特产,来到了东宫门口,着看门的公公递上了拜帖。
皇嗣李旦一听说大过年的有臣子来看他,感动得想抱着太监哭。快,快把俩人请进门。
二人进了东宫,见皇嗣殿下迎出门来,殿下比以前又消瘦了许多,心中不觉泛出一阵酸楚,撩起衣襟擦了眼泪,而后跪地行礼道:“少府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给殿下拜个晚年,愿殿下安康。”
李旦点点头,好久没听见这样恭敬的声音了,心中有些感伤,一手一个把他俩扶起,君臣携手走进内殿。
李旦说:“难为你俩一片忠心,我非常感动,但目前情形看来,二卿还是少来东宫为好,以免受我之牵累。”
裴、范两人慨然道:“臣拜储君,理所应当,又如何在乎其他。”
两个人前脚刚迈出东宫大门,后脚就被来俊臣请进“推事院”喝茶,名为喝茶,实为受刑。
“推事院”是来俊臣在丽景门设置的一个皇家监狱,专门供来俊臣使用。当时,官员们戏称“丽景门”为“例竟门”,也就是说,凡被关进这所监狱的人必定完蛋——竖着进去,躺着出来。
审理过程中,两人十分不配合。来俊臣各种毒辣招数在他们身上一一试过,也没见任何效果。
来俊臣只好向武则天打报告,武则天亲自批复,可以动用法外之刑,以私下密会皇嗣罪,腰斩于市。杀、杀!我就不信杀不完这些亲唐的人。
武则天这么做,意图很明显,孤立皇嗣,斩断李旦与大臣们之间的联系。谁不听话,胆敢私下去见李旦,视同裴、范二人。
睿宗李旦五个儿子原本和武氏族人一视同仁地封王开府,现在也全部降为郡王,女儿一律降封为县主,跟在父亲身边幽禁于深宫之中。
武则天把李旦看得很紧,画地为牢。
而与此相对应的却是她对诸武的纵容,由此可见武则天由最初的维护武李平衡,转向偏袒武氏一族。
唐明皇李隆基这时候九岁,号为临淄王,母亲窦德妃被杀后由豆卢贵妃抚养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