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院落里,带着种说不出的险森凄凉之意,连灯光都仿佛是惨碧色的。和前面那种宫殿般辉煌的楼阁相比,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高大的屋宇阴森寒冷。屋子里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恻恻的灯光,看来宛如鬼火。每盏灯前,都有个灵位。每个灵位上的名字,都是曾经显赫一时的,有几个人就在不久之前,还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看到这一排排灵位,明月心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她知道这些都是死在孔雀翎之下的人,她希望这里能再加一个灵位,一个名字。“公子羽!”秋水清道:“先祖们为了怕子孙杀孽太重,所以才在这里设下他们的灵位,超度他们的亡魂!”然后他就带他们走人了孔雀山庄的心脏,是从一条甬道中走进去的。曲折的甬道,沉重的铁栅,也不知有多少道!他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只觉得自己仿佛忽然走人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阴森、潮湿、神秘。最后的一道铁门竟是用三尺厚的钢板做成的,重逾千斤。门上有十三道锁。“十三把钥匙本来是由十三个人分别掌管的,可是现在值得信任的朋友越来越少了。
”所以现在已只剩下六个人,都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其中有孔雀山庄的亲信家族,也有曾经在江湖中显赫过一时的武林名宿。他们的身份和来历不同,但他们的友谊和忠诚却同样能让秋水清绝对信任。他们的武功当然更能令人信任。秋水清只拍了拍手,六个人就忽然幽灵般出现,来得最快的一个,锐眼如鹰,身法也轻捷如鹰,历尽风霜的脸上刀疤交错,竟仿佛是昔年威震大漠的“不死神鹰”公孙屠。钥匙是用铁链系在身上的,最后的一把钥匙在秋水清身上。明月心看着他开了最后一道锁,再回头,这六个人已突然消失,就像是秋氏祖先特地从幽冥中派来看守这禁地的鬼魂。铁门后是间宽大的石屋,壁上已长满苍苔,燃着六盏长明灯。灯光阴森,照着四面木架上各式各样奇异的外门兵刃,有的甚至连燕南飞都从未见过,也不知是秋家远祖们用的兵刃,还是他们仇家所用的。现在这些兵刃犹在,他们的尸骨却早已腐朽了。秋水清又推开一块巨石,石壁里还藏着个铁柜,难道孔雀翎就在这铁柜里?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打开铁柜,恭恭敬敬地取出个雕刻精美的檀木匣。谁也想不到木匣里装的并不是孔雀翎,而是张蜡黄色的薄皮。
明月心并不想掩饰她的失望,皱起眉道:“这是什么?”秋水清的表情更严肃恭敬,沉声道:“这是一个人的脸。”明月心失声道:“难道是从一个人脸上剥下来的皮?”秋水清点点头,眼神中充满悲伤,黯然道:“因为这个人遗失了一样极重要的东西,自觉没有脸再活下去,自尽前留下遗命,叫人把他脸上的皮剥下来,作为后人的警惕。”他并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大家却都已知道他所说的是谁了。秋一枫突然暴毙,本是当时江湖中的一个疑问,到现在这秘密才被秋水清说出来。明月心只听得全身汗毛一根根竖起,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种事你本不该说的!”秋水清沉着脸道:“我本来也不想说,可是我一定要让你们相信,孔雀翎久已不在孔雀山庄里。”明月心道:“可是最近死在孔雀山庄里的那些人”秋水清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杀人的方法很多,并不一定要用孔雀翎。”明月心看着木匣中的人皮,想到这个人以死赎罪时的悲壮和惨烈,只希望自己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鬼手心里显然也同样在后悔,就在这时,突听“叮”的一声,铁门已关起!接着又是“格、格、格”十三声轻响,外面的十三道锁显然已全都锁上……
明月心脸色变了,鬼手叹了口气,道:“我们既不该来,也不该知道这秘密,更不该冒渎前辈的英灵,我们本就该死。”秋水清静静地听着,脸上全无表情。鬼手道:“可是我这条命已是仇天鹏的,仇天鹏并不该死。”秋水清冷冷道:“我也不该死。”鬼手吃惊地看着他,明月心抢着道:“这不是你的意思?”秋水清道:“不是。”明月心更吃惊:“是谁在外面把铁门上了锁?这么机密的地方,有谁能进得来?”秋水清道:“至少有六个人。”明月心道:“但他们都是你的朋友。”秋水清道:“我说过,这世上出卖朋友的一向不少!”仇天鹏终于开口,道:“六个人中,只要有一个叛徒就够了。”明月心道:“你说的是谁?”仇天鹏不答,反问秋水清,道:“开第一道锁的是不是公孙屠?”秋水清道:“是。”明月心又抢着问:“是不是那个本已应该死过很多次的‘不死神鹰’公孙屠?”秋水清道:“是。”鬼手也问道:“他最后一次死战,对手是不是公子羽?”秋水清道:“是。”鬼手看了看明月心,明月心看了看仇天鹏,三个人都闭上了嘴。这问题已不必再问。公孙屠在公子羽掌下逃生,江湖中本就认为是个奇迹。他们现在才知道,那并不是奇迹。
公子羽故意放了公孙屠,同时也收买了他。现在惟一应该问的是:“这里有没有第二条出路?”“没有。”秋水清回答得很干脆。重宝的密库,本就不该有第二条出路!明月心吐出口气,整个人都似已虚脱。这里有三尺厚的铁门,六尺厚的石壁,无论谁被锁在这样的一间石窟里,惟一能做的事,就只有等死。鬼手忽又问道:“这里有没有酒?”秋水清道:“有,只有一坛,一坛毒酒!”鬼手笑了笑,道:“有毒酒总比没有酒的好。”对一个只有等死的人来说,毒酒又何妨?他找到了这坛酒,拍碎了封泥,忽然间,刀光一闪,酒坛也碎了。仇天鹏冷冷道:“莫忘记你这条命还是我的,要死,也得让我动手。”鬼手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仇天鹏道:“完全绝望的时候。”鬼手道:“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希望?”仇天鹏道:“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鬼手大笑:“好,说得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会忘了这句话。”仇天鹏连一个字都不再说了,却好像忽然对四壁木架上的兵刃发生了兴趣。他慢慢地走过去,对每一件兵刃都看得很仔细。阴森的石室,渐渐变得闷热,秋水清吹灭了三盏长明灯,鬼手忽然从木架上抽出了一根竹节鞭。
纯钢打成的竹节鞭,分量应该极沉重,却又偏偏没有它外表看来那么重!仇天鹏沉吟着,问道:“这件兵器是怎么来的?”秋水清没有直接回答,先从壁柜中找出本很厚的账簿,吹散积尘,翻过十余页,才缓缓道:“这是海东开留下来的。”仇天鹏又问:“江南霹雳堂的海东开?”秋水清点点头道:“霹雳堂的火器,本是威慑天下的暗器,可是孔雀翎出现后,他们的声势就弱了,所以海东开聚众来犯,想毁了孔雀山庄,只可惜他还没有出手,就已死在孔雀翎下。
”仇天鹏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重复一遍,又问道:“他还未出手,就已死在孔雀翎下?”秋水清又点点头,道:“那虽然已是百余年前的往事了,这上面却记载得很清楚。”明月心道:“我也听说过这位武林前辈。我记得他的外号好像是叫做霹雳鞭!”仇天鹏慢慢地点了点头,又开始沿着石壁往前走!他右手握着刀,左手握着鞭,却闭起了眼睛。他走路的姿态虽怪异,脸上的表情却仿佛老僧已人定。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石室中又变得静寂如坟墓。忽然间,刀光一闪。这一闪刀光比鬼手以前所看到的任何一次都亮得多。这一刀仇天鹏显然用出了全力。他虽然还是闭着眼睛,这一刀却恰巧刺入了壁上石块间的裂隙里。他并不是用眼睛去看的,他是用心在看!一刀刺出,竟完全没入了石壁……
仇天鹏长长吸了一口气,刀锋随着抽出。等到他这口气才吐出时,左手的竹节鞭也已刺出,硬生生插入了刀锋劈开的裂隙里。就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大震,竹节鞭竟在石壁里爆裂。用六尺见方的石块砌成的石壁,也随着爆裂,碎石纷飞如雨。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完整的石壁已碎裂了一片。仇天鹏刀已人鞘,只淡淡地说了句:“江南霹雳堂的火器,果然天下无双。”秋水清、明月心、燕南飞,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尊敬:“你怎么知道这竹节鞭里有火器?”“我不知道!”仇天鹏道,“我只不过觉得它的分量不该这么轻,所以里面很可能是空的,我又恰巧想到了海东开。”海东开夜袭孔雀山庄那一战,本就是江湖中着名的战役之一。当年江湖中最着名的七十二次战役,至少有七次是在孔雀山庄发生的!孔雀山庄一直奇迹般屹立无恙。可是他们一走出去,就发现曾经劫火仍无恙的孔雀山庄,竟已变作了一片瓦砾九重院落,三十六座楼台,八十里的基业,都已化为了一片瓦砾!鲜血还没有干透,秋水清就这样站在血迹斑斑的瓦砾间。
八十里基业,五百条人命,三十代声名,如今都已被毁灭!也像是奇迹般被毁灭!秋水清没有动,也没有流泪。这种仇恨已不是眼泪可以洗清的。现在他只想流血!可是他看不见造成这灾祸的人。天色阴暗,赤地千里,除了他们四个人外,天地间仿佛已没有别的生命。鬼手远远地站着,神情竟似比秋水清更悲苦。仇天鹏已盯着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在自责自疚。你认为这是你惹的祸?”鬼手慢慢地点了点头,几次想说话,又忍住。内心的矛盾挣扎,使得他更痛苦。他终于不能忍受,忽然道:“这已是第三次了。”仇天鹏道:“第三次?”鬼手道:“第一次是凤凰集,第二次是倪家花园,这是第三次。”他说得很快,因为他已下了决心,要将所有的秘密全都说出来。“当今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并不是你,而是公子羽。”他说得很坦白,“你的刀虽已接近无坚不摧,可是你这个人有弱点。”“你呢?”仇天鹏问。“我练的是心剑,意剑,心意所及,无所不至,那本是剑法中境界最高的一种,若是练成了,必将无敌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