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是什么?是野兽?是鬼魅?是木石?还是仙佛?也许都不是。只不过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极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极限。鬼手有很好的解释:“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不是人的人。”仇天鹏笑了,居然笑了。纵然他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可是眼睛里的确已有了笑意。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事,就像是暴雨乌云中忽然出现的一抹阳光。鬼手看着他,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这个不是人的人居然也会笑。”仇天鹏道:“不但会笑,还会听。”鬼手道:“那么你就跟我来。”仇天鹏道:“到哪里去?”鬼手道:“到没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小楼上有酒,也有灯光,在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来,甚至比仇天鹏的笑更温暖。可是仇天鹏只抬头看了一眼,眼睛里的笑意就冷得凝结,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鬼手道:“你不去?”仇天鹏道:“决不去。”鬼手道:“我能去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去?”仇天鹏道:“因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决不会知道我的悲伤和痛苦。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鬼手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连他的脸都已因痛苦而扭曲。这里只不过是个妓院而已,本是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为什么会引起他如此强烈的痛苦?莫非他在这种地方也曾有过一段痛苦的往事?鬼手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个陪我到凤凰集,为我抚琴的人。”仇天鹏摇头。鬼手道:“我知道你没有看见,因为你从不喝酒,也从不看女人。”他盯着仇天鹏,慢慢地接着道:“是不是因为这两样事都伤过你的心?”仇天鹏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脸上每一丝肌肉都已抽紧。鬼手说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针,刺人了他的心。在欢乐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有痛苦的往事?若没有欢乐,哪里来的痛苦?痛苦与欢乐的距离,岂非本就在一线之间?鬼手闭上了嘴。他已不想再问,不忍再问。就在这时,高墙后突然飞出两个人,一个人“噗”的跌在地上就不再动了,另一个人却以“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掠上了对面的高楼。鬼手出来时,窗子是开着的,灯是亮着的!灯光中只看见一条纤弱轻巧的人影闪了闪,就穿窗而人……
倒在地上的,却是个脸色蜡黄,干枯瘦小,还留着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他一跌下来,呼吸就停顿。鬼手一发觉他的呼吸停顿,就立刻飞身跃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楼,穿窗而人!等他穿过窗户,才发现傅红雪已站在屋子里。屋子里没有人,只有一个湿淋淋的脚印。脚印也很纤巧,刚才那条飞燕般的人影,显然是个女人。鬼手皱起了眉,喃喃道:“会不会是她?”傅红雪道:“她是谁?”燕南飞道:“明月心。”傅红雪冷冷道:“天上无月,明月无心,哪里来的明月心?”燕南飞叹了口气,苦笑道:“你错了,我本来也错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无心的是蔷薇。蔷薇在天涯。傅红雪道:“明月心就是这里的主人?”燕南飞点点头,还没有开口,外面已响起了敲门声。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春衫薄薄,面颊红红,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罐还未开封的酒走进来,就用那双灵活的大眼睛盯着傅红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们家姑娘说的那位贵客?”傅红雪不懂,连燕南飞都不懂。小姑娘又道:“我们家姑娘说,有贵客光临,特地叫我准备了酒菜,可是你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贵客的样子。”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傅红雪,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过身去收拾桌子,重摆杯筷。刚才那个人果然就是明月心。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杀燕南飞的。她杀了这老人,先不露面,为的是也许就此想把傅红雪引到这小楼上来。燕南飞笑了,道:“看来她请客的本事远比我大得多了。”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像中那种贵客。”燕南飞道:“但是你毕竟已来了。既然来了,又何妨留下?”傅红雪道:“既然我已来了,你为什么还不说?”燕南飞又笑了笑,走过去拍开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阵酒香扑鼻……
“好酒!”他微笑着道:“连我到这里来,都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小姑娘在倒酒,从罐子里倒人酒壶,再从酒壶里倒人酒杯。燕南飞道:“看来她不但认得你,你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好像也很清楚。”酒杯斟满,他一饮而尽,才转身面对傅红雪,缓缓道:“我的心愿未了,只因为有个人还没有死。”傅红雪道:“是什么人?”燕南飞道:“是个该死的人。”傅红雪道:“你想杀他?”燕南飞道:“日夜夜都在想。”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该死的人,迟早总要死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燕南飞恨恨道:“因为除了我之外,决没有别人知道他该死。”傅红雪道:“这个人究竟是谁?”燕南飞道:“公子羽!”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连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公子羽!这三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令人慑服的力量。
雨点从屋檐上滴下,密如珠帘。傅红雪面对着窗户,过了很久,忽然道:“我问你,近四十年来,真正能算做大侠的人有几个?”燕南飞道:“有三个。”傅红雪道:“只有三个?”燕南飞道:“我并没有算上你,你”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燕南飞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去做。”傅红雪道:“你说的是沈浪、李寻欢和叶开?”燕南飞点点头,道:“只有他们三个人才配。”这一点江湖中决没有人能否认。第一个十年是沈浪的时代,第二个十年小李飞刀纵横天下,第三个十年属于叶开。傅红雪道:“最近十年?”燕南飞冷笑道:“今日之江湖,当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酒杯又满了,他再次一饮而尽:“他不但是天皇贵胄,又是沈浪的惟一传人;不但是文采风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绝的大侠客!”傅红雪道:“但是你却要杀他。”燕南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要杀他,既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复仇。”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燕南飞道:“我为的是正义和公道,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他第三次举杯,突听“波”的一响,酒杯竟在他手里碎了。他的脸色也变了,变成种诡秘的惨碧色。傅红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长身而起,出手如风,将一双银筷塞进他嘴里,又顺手点了他心脏四周的八处穴道。燕南飞牙关已咬紧,却咬不断这双银筷,所以牙齿间还留着一条缝。所以傅红雪才能将一瓶药倒入他嘴里,手指在他颚上一夹一托。银筷拔出,药已入腹。小姑娘已被吓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发现一双比刀锋还冷的眼睛在盯着她!酒壶和酒杯都是纯银的,酒罐上的泥封绝对看不出被人动过的痕迹。可是燕南飞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
酒里的毒是从哪里来的?傅红雪翻转酒罐,酒倾出,灯光明亮,罐底仿佛有寒星一闪。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惨碧色的毒钉。钉长三寸,酒罐却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钉从罐底打进去,钉尖上的毒,就溶在酒里。他立刻就找出了这问题的答案,可是问题并不止这一个。毒是从钉上来的,钉是从哪里来的?傅红雪的目光冷如刀锋,冷冷道:“这罐酒是你拿来的?”小姑娘点点头,苹果般的脸已吓成苍白色。傅红雪再问:“你是从哪里拿来的?”小姑娘声音发抖,道:“我们家的酒,都藏在楼下的地窖里。”傅红雪道:“你怎么会选中这罐酒?”小姑娘道:“不是我选的,是我们家姑娘说,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这罐就是最好的酒!”傅红雪道:“她人在哪里?”小姑娘道:“她在换衣服,因为”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为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衣服也已湿透。”她的声音很好听,笑得更好看。
她的态度很幽雅,装束很清淡。也许她并不能算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可是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进窗户,让人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美,说不出的恬静幸福。她的眼波也温柔如春月,可是当她看见傅红雪手里拈着的那根毒钉时,就变得锐利了。“你既然能找出这根钉,就应该能看得出它的来历。”她的声音也变得尖锐了些,“这是蜀中唐家的独门暗器。死在外面的那个老人,就是唐家惟一的败类唐翔。他到这里来过,这里也并不是禁卫森严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没有上锁。”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的这些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脸上的雨水刚干,冷汗已滚滚而落。明月心抬起头,才发现他脸上这种奇异的变化,大声道:“难道你也中了毒?”傅红雪双手紧握,还是忍不住在发抖,突然翻身,箭一般窜出窗户。
小姑娘吃惊地看着他人影消失,皱眉道:“这个人的毛病倒真不少。”明月心轻轻叹了口气,道:“他的毛病的确已很深。”小姑娘道:“什么病?”明月心道:“心病。”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么会在心里?”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因为他也是个伤心人。”只有风雨,没有灯。黑暗中的市镇,就像是一片荒漠。傅红雪已倒下来,倒在一条陋巷的阴沟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呕吐。也许他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他吐出的只不过是心里的酸苦和悲痛。他的确有病。对他说来,他的病不但是种无法解脱的痛苦,而且是种羞辱。每当他的愤怒和悲伤到了极点时,他的病就会发作,他就会一个人躲起来,用最残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因为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病!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条条鞭子在抽打着他。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着血塞进自己的嘴。他生怕自己会像野兽般呻吟呼号。
他宁可流血,也不愿让人看见他的痛苦和羞辱。可是这条无人的陋巷里,却偏偏有人来了。一条纤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他没有看见她的人,只看见了她的脚。一双纤巧而秀气的脚,穿着双柔软的缎鞋,和她衣服的颜色很相配。她衣服的颜色总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傅红雪喉咙里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就像是头腹部中刀的猛虎。他宁可让天下人都看见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愿让这个人看见。他挣扎着想跳起来,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收缩。她在叹息,叹息着弯下腰。他听见了她的叹息,他感到一只冰冷的手在轻抚他的脸。然后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觉,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脱。等他醒来时,又已回到小楼。她正在床头看着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却亮如秋星。看见了这双眸子,他心灵深处立刻又起了一阵奇异的颤抖,就仿佛琴弦无端被拨动。她的神色却很冷,淡淡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带你回来,只不过因为我要救燕南飞,他中的毒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