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楼的特色就是“贵”无论什么酒菜都至少比别家贵一倍。人类有很多弱点,花钱摆派头无疑也是人类的弱点之一。所以特别贵的地方,生意总是特别的好。燕南飞从万寿楼走出来,看到系在门外的马,就忍不住笑了。两条腿毕竟比不上六条腿的。每个人都希望能摆脱自己的影子,这岂非也正是人类的弱点之一。可是他从拴马石上解开了缰绳,就笑不出了。因为他一抬头,就又看见了傅红雪。傅红雪正站在对街,冷冷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冷漠的眼,漆黑的刀。燕南飞笑了。他打马,马走,他却还是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傅红雪。一匹价值千金的马,只在他一拍手间,就化作了尘土。千金、万金、万万金,在他眼中看来又如何?也只不过是一片尘土。尘土消散,他才穿过街,走向傅红雪,微笑着道:“你终于还是追来了。”傅红雪道:“嗯。”燕南飞道:“无论你想盯住什么人,那个人是不是都一定跑不了?”
傅红雪道:“嗯。”燕南飞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不是女人,否则岂非也要被你盯得死死的,想不嫁给你都不行。”傅红雪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种奇异的红晕,红得可怕,甚至连他的瞳孔都已因痛苦而收缩。他心里究竟有什么痛苦的回忆?这普普通通的一句玩笑话,为什么会令他如此痛苦?燕南飞也闭上了嘴。他从不愿伤害别人;每当他无意间刺伤了别人时,他心里也会同样觉得很难受。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站在一家糕饼店的屋檐下。店里本有个干枯瘦小的老婆婆,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买糕饼,还没有走出门,孩子们已吵着要吃糕了,老婆婆嘴里虽然说“在路上不许吃东西”还是拿出了两块糕,分给了孩子。谁知道孩子们分到糕之后,反而吵得更凶。男孩子跳着道:“小萍的那块为什么比我的大?我要她那块。
”女孩子当然不肯,男孩子就去抢,女孩子就逃,老婆婆拦也拦不住,只有摇着头叹气。女孩子跑得当然没有男孩子快,眼看着要被追上,就往燕南飞身子后面躲,拉住燕南飞的衣角,道:“好叔叔,你救救我,他是个小强盗。”男孩子抢着道:“这位叔叔才不会帮你,我们都是男人,男人都是帮男人的。”燕南飞笑了。这两个孩子虽然调皮,却实在很聪明,很可爱。燕南飞也有过自己的童年,只可惜那些黄金般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今已一去不返,那个令他永远忘不了的童年游伴,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已嫁了。从这两个孩子身上,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那些一去不返的童年往事。他心里忽然充满了温柔与伤感,忍不住拉住了这两个孩子的手,柔声道:“你们都不吵,叔叔再替你们买糕吃,一个人十块。”孩子们脸上立刻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抢着往他怀里扑过来。燕南飞伸出了双手,正准备把他们一手一个抱起来。就在这时,刀光一闪。从来不肯轻易拔刀的傅红雪,突又拔刀!
刀光闪过,孩子们手里的糕已被削落,跌在地上,跌成两半。孩子们立刻全都被吓哭了,大哭着跑回他们外婆的身边去。燕南飞也怔住,吃惊地看着傅红雪。傅红雪的刀已入鞘,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燕南飞忽然冷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你这把刀除了杀人之外还有什么用!”傅红雪道:“哦?”燕南飞道:“你还会用来吓孩子。”傅红雪冷冷道:“我只吓一种孩子。”燕南飞道:“哪种?”傅红雪道:“杀人的孩子!”燕南飞又怔住,慢慢地转回头,老婆婆正带着孩子往后退。孩子们也不再哭了,瞪大了眼睛,恨恨地看着燕南飞。他们的眼睛里竟仿佛充满了怨毒和仇恨。燕南飞垂下头,心也开始往下沉,被削落在地上的糖糕里,竟有光芒闪动。他拾起一半,就发现了藏在糕里的机簧钉筒,五毒飞钉。他的身子忽然飞鸟般掠起,落在那老婆婆面前,道:“你就是鬼外婆?”老婆婆笑了,干枯瘦小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恶毒:“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我。”燕南飞盯着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当然也知道我有种习惯。”鬼外婆道:“什么习惯?”燕南飞道:“我从不杀女人。”鬼外婆笑道:“这是种好习惯。”
燕南飞道:“你虽然老了,毕竟也是个女人。”鬼外婆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没有见过我年轻的时候,否则”燕南飞冷冷道:“否则我还是要杀你!”鬼外婆道:“我记得你好像刚才还说过,从不杀女人的。”燕南飞道:“你是例外。”鬼外婆道:“为什么我要例外?”燕南飞道;“孩子们是纯洁无辜的,你不该利用他们,害了他们一生。”鬼外婆又笑了,笑得更可怕:“好外婆喜欢孩子,孩子们也喜欢替好外婆做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燕南飞闭上了嘴。他已不愿继续再谈论这件事,他已握住了他的剑!鲜红的剑,红如热血!鬼外婆狞笑道:“别人怕你的蔷薇剑,我”她没有说下去,却将手里的一包糖糕砸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只听“轰”的一声大震,尘土飞扬,硝烟四激,还夹杂着火星点点。燕南飞凌空翻身,退出两丈。硝烟尘土散时,鬼外婆和孩子都已不见了,地上却多了个大洞。人群围过来,又散了。
燕南飞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转身面对傅红雪。傅红雪冷如雪。燕南飞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道:“这次你又没有看错。”傅红雪道:“我很少错。”燕南飞叹道:“但孩子们还是无辜的,他们一定也从小就被鬼外婆拐出来”黑暗的夜,襁褓中的孩子,干枯瘦小的老婆婆夜半敲门伤心的父母,可怜的孩子燕南飞黯然道:“她一定用尽了各种法子,从小就让那些孩子学会仇恨和罪恶。”傅红雪道:“所以你本不该放她走的。”燕南飞道:“我想不到她那包糖糕里竟藏着江南霹雳堂的火器。”傅红雪道:“你应该想得到。糕里既然可能有五毒钉,就可能有霹雳子!”燕南飞道:“你早已想到?”傅红雪不否认。燕南飞道:“你既然也认为不该放她走,为什么不出手。”傅红雪冷冷道:“因为她要杀的不是我,也因为想不到你会这么蠢。”燕南飞盯着他,忽然笑了,苦笑:“也许不是我太蠢,而是你太精!”傅红雪道:“哦?”燕南飞道:“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烟中的毒雾,鞍里的毒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杀人的法子有很多种,暗杀也是其中一种;而且是最为可怕的一种。”燕南飞道:“我知道!”傅红雪说道:“你知不知道暗杀的法子又有多少种?”燕南飞道:“不知道!”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这三百年来,有多少不该死的人被暗杀而死?”燕南飞道:“不知道!”傅红雪道:“至少有五百三十八个人。”燕南飞道:“你算过?”傅红雪道:“我算过,整整费了我七年时光才算清楚。”燕南飞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去算这些事?”傅红雪道:“因为我若没有去算过,现在至少已死了十次,你也已死了三次。”燕南飞轻轻吐出口气,想开口,又忍住。傅红雪冷冷接道:“我说的这五百三十八人,本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杀他们的人,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燕南飞道:“只不过这些人杀人的法子都很恶毒巧妙,所以才能得手。”傅红雪点点头,道:“被暗杀而死的虽有五百三十八人,杀他们的刺客却只有四百八十三个。”燕南飞道:“因为他们当中有些是死在同一人之手的。
”傅红雪又点点头,道:“这些刺客杀人的法子,也有些是相同的。”燕南飞道:“我想得到。”傅红雪说道:“他们一共只用了两百二十七种法子。”燕南飞道:“这两百二十七种暗杀的法子,当然都是最恶毒、最巧妙的。”傅红雪道:“当然。”燕南飞道:“你知道其中多少种?”傅红雪道:“两百二十七种。”燕南飞叹了口气,道:“这些法子我本来连一种都不懂!”傅红雪道:“现在你至少知道三种。”燕南飞道:“不止三种!”傅红雪道:“不止?”燕南飞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我已被人暗杀过多少次?”傅红雪摇摇头。燕南飞道:“不算你见过的,也有三十九次。”傅红雪道:“他们用的法子都不同?”燕南飞道:“非但完全不同,而且都是我想不到的,可是我直到现在还活着。”这次闭上嘴的人是傅红雪。燕南飞已大笑转身,走人了对街的横巷。巷中有高楼,楼上有花香。是什么花的香气?是不是蔷薇?高楼,楼上有窗,窗前有月,月下有花。花是蔷薇,月是明月。没有灯,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燕南飞身边的蔷薇上。他身边不但有蔷薇,还有个被蔷薇刺伤的人……
“今夕何夕?月如水,人相倚。有多少诉不尽的相思?有多少说不完的柔情蜜意?”夜已深了,人也该醉了。燕南飞却没有醉,他的一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明月,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也被蔷薇刺伤了。蔷薇有刺,明月呢?明月有心,所以明月照人。她的名字就叫作明月心。夜更深,月更清,人更美,他脸上的表情却仿佛更痛苦。她凝视着他,已良久良久,终于忍不住轻轻问:“你在想什么?”燕南飞也沉默良久,才低低回答:“我在想人,两个人。”明月心声音更温柔:“你想的这两个人里面,有没有一个是我?”燕南飞道:“没有。”他的声音冰冷,接道:“两个人都不是你。”美人又被刺伤了,却没有退缩,又问道:“不是我,是谁?”燕南飞道:“一个是傅红雪。
”明月心道:“傅红雪?就是在凤凰集上等着你的那个人?”燕南飞道:“嗯。”明月心道:“他是你的仇人?”燕南飞道:“不是。”明月心道:“是你的朋友?”燕南飞道:“也不是。”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永远想不到他为什么要在凤凰集等着我的。”燕南飞道:“他在等着杀我。”明月心轻轻吐出口气,道:“可是他并没有杀你。”燕南飞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道:“非但没有杀我,而且还救了我三次。”明月心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这种男人做的事,我们女人好像永远也不会懂的。”燕南飞道:“你们本来就不懂。”明月心转过头,凝视着窗外的明月:“你想的还有一个人是谁?”燕南飞目中的讥诮又变成了痛苦,缓缓道:“是个我想杀的人。只可惜我自己也知道,我永远也杀不了他的。”
看着他的痛苦,她的眼睛黯淡了,窗外的明月也黯淡了。一片乌云悄悄地掩过来,掩住了月色。她悄悄地站起,轻轻道:“你该睡了,我也该走了。”燕南飞头也不抬:“你走!”明月心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本该留下来陪你的,可是”燕南飞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可是你非走不可,因为虽然在风尘中,你这里却从不留客,能让我睡在这里,已经很给我面子。”明月心看着他,眼睛里也露出痛苦之色,忽然转过身,幽幽的说:“也许我本不该留你,也许你本不该来的。”人去楼空,空楼寂寂,窗外却响起了琴弦般的雨声,渐近,渐响,渐密。好大的雨,来得好快,连窗台外的蔷薇,都被雨点打碎了。可是对面的墙角下,却还有个打不碎的人,无论什么都打不碎,非但打不碎他的人,也打不碎他的决心。燕南飞推开窗,就看见了这个人。“他还在!”雨更大,这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就算这千千万万滴雨点,化作千千万万把尖刀,这个人也决不会退缩半步的。鬼手苦笑,只有苦笑:“天鹏,天鹏,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一阵风吹过来,雨点打在他脸上,冷冷的,一直冷到他心里。他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股热血,忽然窜了出去,从冰冷的雨点中,掠过高墙,落在仇天鹏面前。
仇天鹏却已到了远方,既没有感觉到这倾盆暴雨,也没有看见他。鬼手只不过在雨中站了片刻,全身就已湿透,可是傅红雪不开口,他也决不开口。仇天鹏的目光终于转向他,冷冷道:“外面在下雨,下得很大。”鬼手道:“我知道!”仇天鹏道:“你本不该出来的!”鬼手笑了笑,道:“你可以在外面淋雨。我为什么不可以?”仇天鹏道:“你可以?”说完了这三个字,他就又移开目光,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鬼手却不肯结束,又道:“我当然可以淋雨,任何人都有淋雨的自由。”仇天鹏又似已到了远方。
鬼手大声道:“但我却不是特地出来淋雨的!”他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比千万滴雨点打在屋瓦上的声音还大。仇天鹏毕竟不是聋子,终于淡淡地问了句:“你出来干什么?”鬼手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个秘密。”仇天鹏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现在你已准备告诉我?”鬼手点点头。仇天鹏道:“你本来岂非宁死也不肯说的?”鬼手承认:“我本来的确已下了决心,决不告诉任何人。”仇天鹏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鬼手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雨珠,看着他苍白的脸,道:“现在我告诉你,只因为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仇天鹏道:“什么事?”鬼手又笑了笑,淡淡道:“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