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天鹏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夹了块鱼翅放进嘴里,仔细咀嚼,慢慢品尝……
胡青瞪着他,手背上青筋颤动,仿佛已忍不住要拔剑,背后却有人咳嗽了两声,道:“你那‘借’字用得不好,这样的东西,谁也不肯借的。”
司马紫衣居然也不惜劳动自己的大驾走过来,却又远远停下,好像在等着仇天鹏站起来迎接……
仇天鹏没看见。他对面前这盆鱼翅的兴趣,显然比对任何人都浓厚得多……
司马紫衣只有自己走过来,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朝桌子上点了点……
胡青立刻从怀里拿出叠银票,放在桌上……
司马紫衣又用那只手摸了摸他修饰整洁的小胡子,道:“玉璧虽好,总不如金银实惠,卜巨不解人意,当然难免碰壁。”
京城里的消息传得真快,一个时辰前的事,现在居然连他都已知道……
司马紫衣道:“我的意思,阁下想必也定有同感。”
仇天鹏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这里是立刻兑现的银票五万两,普通人有了这笔钱财,已可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了。”
仇天鹏也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接着又道:“五万两银票,只换两条缎带,总是换得过的。”
仇天鹏还是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已准备走了,这交易已结束……
谁知仇天鹏忽然开了口,道:“阁下为什么不将银票也带走?”
司马紫衣道:“带到哪里去?”
仇天鹏道:“带到绸缎铺去。”
司马紫衣不懂……
仇天鹏道:“街上的绸缎铺很多,阁下随便到哪家去换,都方便得很。”
司马紫衣沉下了脸,道:“我要换的是你这缎带。”
仇天鹏笑了笑,道:“我这缎带不换。”
司马紫衣看来总是容光焕发的一张脸,已变得铁青,冷冷道:“莫忘记这是五万两银子。”
仇天鹏叹了口气,道:“你若再让我安安静静的吃完这碗鱼翅,我情愿给你五万两!”
司马紫衣铁青的脸又胀得通红,旁边桌上已有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刚响起,剑光也飞出,只听“叮”的一响,剑尖已被筷子夹住……
发笑的是个已有了六分酒意的生意人,出手的是胡青,他的手腕一翻,腰边长剑已毒蛇般刺了出去,谁知陆小凤的出手却更快,突然伸出筷子来轻轻一夹,剑尖立刻被夹住,就好像一条蛇被捏住了七寸……
胡青脸色骤变,吃惊的看着仇天鹏……
仇天鹏道:“他醉了。”
胡青咬着牙,用力拔剑,这柄剑却好像已在筷子上生了根……
仇天鹏淡淡道:“这里也没有不许别人笑的规矩,这地方不是长乐山庄。”
胡青额上已有了汗珠,忽然间,又是剑光一闪,“叮”的一响他手里的剑已断成两截!
司马紫衣一剑削出,剑已入鞘,冷冷道:“退下去,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用剑。”
胡青垂着头,看着手里的断剑,一步步往后退,退出去七八步,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仇天鹏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司马紫衣道:“可惜?”
仇天鹏道:“可惜了这把剑,也可惜了这个年轻人,其实他的剑法已经是很不错,这把剑也是很不错。”
司马紫衣沉着脸冷冷道:“能被人削断的剑,就不是好剑!”
仇天鹏道:“他的剑被削断,也许只不过因为剑尖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能被人夹住的剑,留着也没有用。”
仇天鹏看着他,道:“你一剑出手,就绝不会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绝不会。”
仇天鹏笑了,忽然笑道:“我的缎带既不借,也不换,当然更不卖!”
司马紫衣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抢?”
仇天鹏道:“你还可以赌。”
司马紫衣道:“怎么赌?”
仇天鹏道:“用你的剑赌。”
司马紫衣还是不懂……
仇天鹏道:“你一剑刺出,若是真的没有人能夹住,你就赢了,你非但可以拿走我的缎带,还可以随便拿走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我并不想要你的脑袋。”
仇天鹏道:“可是你想要我的缎带!”
司马紫衣瞪着他,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仇天鹏道:“没有。”
司马紫衣沉吟着,忽然道:“我要刺你左肩的肩井穴,你准备好。”
仇天鹏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道:“我的衣服不太干净,又已经两天没洗澡,你的剑若刺进去,最好快些拔出来,免得弄脏了你的剑。”
司马紫衣冷冷道:“只要有血洗,剑脏了也无妨!”
仇天鹏道:“却不知我的血干不干净?”
司马紫衣道:“你现在就会知道了。”
“了”字出口,剑已出手,剑光如闪电,直刺仇天鹏的左肩。剑很长,本不容易拔出来,但是他却有种独特的方法拔剑,剑一出鞘,就几乎已到仇天鹏的肩头……
仇天鹏就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这本来是个极简单的动作,可是它的准确和迅速,却没有人能形容,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这动作虽简单,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已是铁中的精英,钢中的钢……
司马紫衣的心沉了下去,血也在往下沉,他的剑已被夹住!
他四岁时就已用竹练剑,七岁时就有了把纯钢打成的剑。他学剑已经四十年,就只练这拔剑的动作,已研究过一百三十多种方法,他一剑出手,已可贯穿十二枚就地洒落的铜钱……
可是现在他的剑还是被夹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看着仇天鹏的手,几乎不能相信这真的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仇天鹏也在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道:“你这一剑并没有使出全力来,看来你的确并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你”
仇天鹏笑了笑,道:“我不是个好人,你却不坏,你不想要我的脑袋,我送你条缎带!”
他解下条缎带,挂在剑尖上,就大步走了出去,连头都没有回。他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肚子里虽然还没有吃饱,仇天鹏心里却很愉快。因为他知道司马紫衣现在一定已明白了两件事,无论谁的剑都可能被夹住。有些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相信司马紫衣受到这个教训后,一定会改改那种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完全没有去想,仇天鹏做事本就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可是他肚子却在抗议了。他的肚子虽不大,两口鱼翅却也填不满。对他来说,想要舒舒服服的吃顿饭,已变成件很困难的事……
只要他还有缎带在身上,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不出片刻,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剩下的这两条缎带应该怎么送出去?应该送给谁?其中有一条他是准备留给东方无视的,东方无视偏偏人影不见。不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该来的人都没有来……
因为这些人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要来。仇天鹏好像总是会遇见这种人、这种事的。他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老实和尚正从前面走过来,手里拿着馒头在啃,看见仇天鹏,就像是看见了鬼一样,立刻想溜之大吉……
仇天鹏却已赶过去,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想走?往哪里去?”
钉子翻了翻眼,道:“钉子既没有惹你,又没有犯法,你拉着钉子干什么?”
仇天鹏眨了眨眼,笑道:“因为我想跟钉子谈个交易。”
钉子道:“钉子不跟你谈交易,钉子不想上你的当。”
仇天鹏道:“这次我保证你绝不会上当。”
钉子看着他,迟疑着,道:“什么交易?你先说说看。”
仇天鹏道:“我用这两根缎带,换你手上的这个馒头。”
钉子道:“不换。”
仇天鹏叫了起来,道:“为什么不换?”
钉子道:“因为和尚知道天下绝没有这种便宜事。”他又翻了翻白眼,道:“卜巨用三块玉璧跟你换,你不换,司马紫衣用五万两银子跟你换,你也不换,现在你却要来换钉子的馒头,你又没有疯。”
仇天鹏道:“难道你以为我有阴谋?”
钉子道:“不管你有没有阴谋,钉子都不上当。”
仇天鹏道:“你一定不换?”
钉子道:“一定不换。”
仇天鹏道:“你不后悔?”
钉子道:“不后悔。”
仇天鹏道:“好,不换就不换,可是我要说的时候,你也休想要我不说。”
钉子忍不住问道:“说什么?”
仇天鹏道:“说一个和尚逛妓院的故事。”
钉子忽然把馒头塞到他手里,抽下他肩上的缎带,掉头就走……
仇天鹏大声道:“莫忘记其中有一条是我师父的,你一定要去交给他,否则我还是要说。”
钉子头也不回,走得比一匹用鞭子抽着的马还快,陆小凤笑了,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从来也没有这么样轻松愉快过……
他总算已将这些烫山芋全都抛了出去,肩上的一副千斤重担,也总算交给了别人……
馒头还没有冷透,他咬了一口,只觉得这馒头简直比鱼翅还好吃。他居然忘了把最后一条缎带留给一个人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他本来一直都在怀疑钉子就是这阴谋的主脑,现在好像也已忘了。你说他究竟是糊涂,还是聪明?
日色已渐渐偏西。现在距离仇天鹏把缎带塞给钉子的时候,已有一个多时辰,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一个多时辰里是干什么去了……
他好像一直在城里东游西荡,兜了不少圈子,就算有人在盯他的梢,也早已被他甩脱,他当然不能把任何人带到合芳斋……
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后园里人声寂寂,风中飘动着菊花和桂子的香气,连石榴树下,大水缸里养的金鱼,都好像懒得动……
穿过菊花丛,就可以看见有个人正坐在六角小亭里,倚着栏杆痴痴的出神……
菊花是黄的,栏杆是红的,她却穿着翠绿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摆,苍白的脸上病容未减,新愁又生,仿佛弱不胜衣……
园中的秋色虽美,却还不及她的人美,仇天鹏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甜甜竟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是不是因为他现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偷偷的爱着他?
风吹着栏杆下面的菊花,小径上已有了三两片落叶。他悄悄的走过去,忽然发现甜甜的一双发亮的眼睛也正在看着他……
他们并没有见过很多次面,事实上,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十句……
可是现在仇天鹏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心也跳得快了,居然好像有点手足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