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色已浓,浓如墨。秋风荒草,白杨枯树,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刚升起,斜照着这阴森凄凉的庭园,看不见人,连鬼都看不见……
就算有鬼也看不见。仇天鹏迎着扑面而来的秋风,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每次在凶杀不祥的事发生之前,他总会有种奇异的预感。现在他就有这种预感,没有灯光,没有星光,连月光都是阴森森、冷清清的……
枯树在风月下摇曳,看来就像是一条条鬼影,突然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吹竹声……
仇天鹏箭一般窜过去,这次他终于看见了那吹竹的人,人就在前面的枯树下,仇天鹏的身形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竟似又怔住。吹竹的人,竟是个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并不高,穿着件破夹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面在擦鼻涕,一面在发抖,显得又冷又怕。可是他手上却赫然拿着个奇形的竹哨……
仇天鹏看着他,慢慢地走过去,这孩子完全没发觉,东张张,西望望,忽然看见了地上的影子,立刻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他当然跑不了……
刚跑了几步,陆小凤已一把拉住他,孩子立刻又杀猪般叫了起来……
等他叫完了,仇天鹏才说话:“我不是鬼,是人。”
孩子仰起脸,看了他一眼,虽然已确定他是个人,脸上还是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鼻涕又开始不停的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
仇天鹏道:“鬼没有影子的,我有影子。”
孩子总算松了口气,撅起嘴道:“那你为什么要抓我?”
仇天鹏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孩子迟疑着,道:“问过了你就让我走?”
仇天鹏道:“不但让你走,而且还给你两吊钱!”他本来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面前,他一向不愿板着脸……
看见他的笑容,这孩子才定心,眨着眼道:“你要问什么?”
仇天鹏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
孩子道:“我叫小可怜,我没有家!”小可怜当然是没有家的,没有家的孩子才会叫小可怜……
这孩子看来不但可怜,而且很老实,不会说谎的……
仇天鹏的声音更温和,道:“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怕不怕?”
小可怜挺起胸,道:“我不怕,什么地方我都敢去。”嘴里说不怕的人,心里往往比谁都害怕……
仇天鹏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玩?”
小可怜道:“一点也不好玩!”
仇天鹏道:“既然不好玩,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吹这竹哨子?”
小可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叫我来的,他也给我两吊钱。”
又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去为鬼手和断魄买棺材的是他,害死了柳俊杰的也是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仇天鹏道:“这哨子也是他给你的?”
小可怜点点头,道:“这哨子比了店卖的还好玩,声音又特别响!”
他显然很喜欢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来吹了一下。尖锐的哨声一响起,别的声音就完全听不见了。仇天鹏并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但却忽然又有了种奇怪的预感,忍不住要回头去看看……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就在他回过头的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有条赤红的影子,从地上窜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却远比箭更快!
甚至比闪电还快!红影一闪,忽然间已到了仇天鹏的咽喉,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仇天鹏的手已伸出,只见白光一闪,小蛇被截成了两段,是用水龙吟截断的!
他看着那条毒蛇东西,一样又冷、又黏、又滑的东西,一条赤红的毒蛇……
毒蛇的红信已吐出,几乎已舐到了陆小凤的喉结上,可是它已不能再动,仇天鹏已经将它截断了。他的出手若是稍稍慢一点,那么他现在就已是个死人!可是仇天鹏的出手绝对不会慢!
从出道以来,仇天鹏的确可以说是闯过龙潭,入过虎穴!生死系于一线间的恶战,他已不知经过多少,杀人如草的恶汉,他也不知遇到多少个。但他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比此刻更凶险的事。手里捏着这条冰冷的毒蛇,他整个人都似已冰冷,只觉得胃在收缩,只想吐……
“蛇这里有毒蛇!”小可怜已大叫着,远远的跑了……
仇天鹏长长吸了一口气,左脚将毒蛇踩了个稀巴烂,再抬起头来时,这又可怜、又很老实的孩子竟已不见踪影……
风吹荒草,枯树摇曳,仇天鹏站在秋风里,又深深的呼吸了几次,心跳才恢复正常,但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呼声竟赫然是那男孩子发出来的!
小可怜已晕倒在地上,陆小凤赶过去时,这孩子已被吓晕了。如此黑夜,如此荒园,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若是忽然看见了个死人,怎么会不怕?
死人就在孩子的面前,是个驼背的老头子,满头白发苍苍,却是被一根鲜红的缎带勒死的。订棺材的是他,害人的也是他,他自己怎么会也死在别人手里?是谁勒死了他?为什么?
缎带在夜色中看来,还是红得发亮,红得就像是鲜血一样。仇天鹏见过同样的缎带,也看见过被这同样的一条缎带勒死的人……
公孙娘短剑上的缎带,就是这样子的,羊城的“蛇王”也就是被这种缎带勒死的。这次下毒手的人是谁?莫非就是公孙娘?
公孙娘的确很可能也已到了京城,九月十五的那一战,她也不愿错过,那么这驼背老头子又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害死柳俊杰?公孙娘又为什么要害死他?
仇天鹏从来也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老头子,他迟疑着,终于蹲下去这老头子身上,很可能还带着些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也很可能还藏着一条毒蛇!仇天鹏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发冷,用两根手指,掀起了这老头子的衣襟。没有蛇,蛇会动的……
仇天鹏的手伸进去,突然又怔住,他眼睛看着的,是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一张已老得干枯了的脸。可是他的手感觉却不同这老头子竟是个女人!
手摸着的,竟是个女人丰满光滑的躯体,白发果然是假的,脸上也果然戴着张制作得极精妙的面具。仇天鹏扯下白发,掀开面具,就看见了一张虽已僵硬苍白,却还是非常美丽的脸!
他认得这张脸!这驼背的老头子,竟赫然就是公孙娘!
公孙娘易容术之精妙,仇天鹏当然知道,他相信公孙娘无论扮成什么样的人,这世上都没有几个人能看破她……
公孙娘武功之高,仇天鹏也是知道的,这世上又有谁能活活的勒死她?这凶手的武功岂非更可怕。仇天鹏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来到京华才一天,这一天中他遇见的怪事实在太多,他想不通公孙娘为什么要害死柳俊杰,更想不通公孙娘怎么会死在这里……
假如想不通的事太多,就只有不想,假如越想越乱,也不如不想,这一向是仇天鹏的原则……
可是他纵然不想,仿佛还是可以隐隐感觉得到,就在这古老的城市中,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正有个人在用一双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恶毒的眼睛在盯着他,等着要他的命!
无论这人是谁,都必将是他生平未遇的、最可怕的对手。他好像已隐隐感觉到这个人是谁了!
灯光惨淡。惨淡的灯光,照在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她美丽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美丽的眼睛紧闭,牙齿也咬得很紧……
她是不是还能张开眼睛来?是不是还能开口说话?仇天鹏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她,只希望她还能像以前那样瞪他几眼,还能像以前那样骂他几句。慕容雅云、沙人王和十三姨就在他身后,神情也很沉重……
“我们赶到厨房里去的时候,她已经倒了下去!”
仇天鹏凝视着她的咽喉,她的咽喉并没有血痕:“她的伤口在哪里?”
十三姨道:“在手上,左手。”
仇天鹏松了口气,毒蛇窜过来的时候,她想必也像仇天鹏一样,想用手去抓住。她的反应虽然远不及仇天鹏快,却比柳俊杰快了些,柳俊杰的酒喝得太多,自从柳俊杰的儿子柳枫死了之后,这位点苍派掌门就终日与酒作伴,天下最悲哀的事情也就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沙人王道:“幸好你叫我们去救她,所以我们去得总算还不太晚。”
发现甜甜的伤口后,他立刻封住了她左臂的穴道,阻止了毒性的蔓延……
沙人王又道:“所以真正救回她这条命的并不是我,是你!”
十三姨道:“只不过我还是一直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她会被人暗算的?”
仇天鹏道:“其实我也不能确定。”
十三姨道:“但你却救了她一命。”
仇天鹏苦笑,道:“有很多事我都是糊里糊涂就做出来的,你们若要问我是怎么做出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十三姨道:“你虽然不知道,却做了出来,有很多人就算知道,也做不出。”
沙人王道:“所以陆小凤永远都不愧是陆小凤,世上也只有这么样一个陆小凤。”
十三姨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也难怪她为什么会对你情深一往了。”
甜甜真的对他情深一往?
十三姨又道:“她左手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人虽然已倒了下去,可是她的右手里,却还是紧紧拿着那碟酥油泡螺,死也不放,因为那是她替你做的,因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说的已够多。就只这么样一件事,已足够表现出甜甜对他的情感……
仇天鹏看看甜甜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谁也无法解释的感情,他绝不能再让甜甜死,绝不能!就算不为了甜甜,仇天鹏也要为了慕容雅淑和慕容天正,因为甜甜毕竟是慕容天正的女儿,也是慕容雅淑的妹妹……
沙人王已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已找到了那吹竹弄蛇的人?”
沙人王道:“是谁?”
仇天鹏道:“是个孩子。”
沙人王也吃了一惊,但立刻就问:“暗中是不是还另有主使的人?”他的确不愧是湖,对一件事的看法,他总是能看得比别人深,也比别人准……
仇天鹏道:“据那孩子说,叫他做这件事的,是个驼背的老人!”
沙人王道:“你也找到了那驼背老头子?”
仇天鹏道:“这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样一个驼背老人,我找着的一个是公孙娘改扮的!”
沙人王道:“公孙娘是什么人?”
仇天鹏道:“公孙娘是我的朋友。”
沙人王怔住……
十三姨却不禁冷笑,道:“她总算有个好姐姐,你也总算有个好朋友。”
仇天鹏沉思着,缓缓道:“公孙娘本来就是她的好姐姐,我的好朋友。”
十三姨道:“直到现在,你还是这么样想?”
仇天鹏承认:“因为我相信真正的凶手,绝不是公孙娘!”
十三姨道:“不是她是谁?”
仇天鹏握紧双拳,道:“是个比独孤阳还狡猾老辣,比独孤灭鹏还阴沉恶毒的人,他的武功,也许比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高。”
独孤阳和独孤灭鹏都曾经被他当作最可怕的对手,都几乎已将他置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