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循站在大帐前,先仰头看看天象。众信徒都不再喊叫,静静地趴在地上等他发话。桓道芝不住地挣扎,卢循死死制住她。
卢循看完天象,对众人大声喊道:“今日天象大吉,紫微星暗,太阴星明,这是主将得妇之征兆,阴阳调和,我天师道才能运道长久。今日弟兄们杀败了一支官军,得了这个小娘子,本天师顺应天意,今晚与她结为夫妻……”
桓道芝剧烈挣扎,大骂道:“你做梦!你这反贼!有本事你杀了我!”
卢循对她说:“本天师与你结为夫妻,是为了顺应天意,你要死,过了今晚,明天一早再杀你。”又对信徒继续说道:“本天师今晚要做长生大法,保佑我道信众大胜官军,杀皇帝,灭官军,永不纳粮!”
信众们一听“不纳粮”,都大喊万岁。
桓道芝剧烈反抗,又被卢循抓进了大帐。
信徒们喊了三声“万岁”,静静地原地跪着,等天师做法。又见几个人从大帐里抬出十几个火盆,在大帐周边摆了一圈,然后一齐点火,火盆里熊熊燃烧,把大帐周边照得发亮。
又听桓道芝在帐中大骂。
守帐的人和地上跪着的信众们低着头,都不敢出声,怕惊扰了天师做法。
刘裕趁机悄悄溜到大帐后方,看这儿只有守着火盆的两个人,他们趴在帐篷上一条破缝上专注看着里面。刘裕悄悄摸了上去,抓住一个人的头使劲一掰,咔的一声,那人便被扭断了脖子,瘫在地上。刘裕轻轻抽出他的腰刀。
另一个人仍专注地看帐内,被刘裕捂住嘴巴,一刀抹了脖子。
刘裕将火盆推倒在帐篷上,帐篷上很快就起了火。刘裕又转到别的地方,杀了守卫,推倒火盆放火。
很快,大帐便烧了起来。
不少信徒发现不对,可没有天师的命令,他们不敢动,怕惊扰了天师做法,只能眼睁睁地看大帐烧着。
卢循衣冠不整地从帐中跑了出来,“来人,来人!救火呀!你们!”
信徒们这才乱哄哄地起来,有人脱下衣服,去烧着的帐篷上扑打火焰,有人去找盆找水,营地顿时乱了起来。
又有许多信徒发现营地周边四面八方都起火,渐渐的要连成一片,大喊大叫,“着了,四周都着了!”
刘裕在大帐附近放火,还四处大喊道:“官军来了!快逃命啊!”
信徒们都大叫起来,“官军来了!快逃命呀!”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信徒们争先恐后地往营地外跑。刘裕埋伏在四周的人躲在暗处射箭,尽可能多地杀人。信徒们见无数暗箭从黑暗中射来,不少人都被射死,更相信是官军来了,恐慌的情绪比火蔓延得还快,营内营外乱成一团,信徒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不少人被自己人吓死、踩死,跌到火里烧死。
卢循在大帐前不停地大喊,想制止信徒逃命,可没人听。他见状不妙,让人把马牵过来,便跳上马,带着几个贴身的随从,骑马逃命去了。
此刻那大帐已被烧得只剩支架,大火仍在熊熊燃烧,浓烟冲天,刘裕冲进去。见桓道芝趴在地上,头发散乱,上衣也被撕破,双手还被绑着,脸上挨了不少耳光,已经肿了。那件红色披风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桓小姐!”刘裕将外衣脱下,蒙在她身上。
桓道芝吓得大叫,用脚乱踢打起来,还用嘴狠狠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生生地咬下一块皮肉来。刘裕疼的惨叫一声,忍着剧痛,把她扛在肩上冲了出去。他们刚一出去,帐篷带着火焰,轰然倒地。
刘裕把桓道芝救到一个稍微安全些的地方。桓道芝受惊过度,仍在拼命踢打,刘裕摘了红头巾,抓着她的肩头,让她看清自己,“别怕,我是刘裕,我来救你了。”
刘裕把这话说了几遍。桓道芝才渐渐地平静下来,认出他来,终于哇的一声哭了,然后就止不住了,扑在刘裕怀中委屈地放声大哭。刘裕知道她害怕,便抱着她,让她把害怕委屈都发泄出来。好在周围一团乱,天师道信徒仍在疯狂逃命,谁也顾不上他们。
桓道芝哭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刘裕把她绑绳解开,脸上便挨了她重重一拳。桓道芝眼泪汪汪地瞪着他,“你怎么才来!你不如再晚一点,我就被人……”她毕竟是女子,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却看到刘裕光着上身,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他的衣服,不禁脸上飞红,不再说话。
刘裕擦了嘴角被她打出来的血迹,此刻顾不上跟她争辩,“快走吧。”
桓道芝拉住他,柔声说道:“你,你不冷吗?”
刘裕也觉得在她面前,自己这样不成体统,便四下一看,见地上一具尸体,就上去扒下衣服,胡乱穿在身上,然后拉着桓道芝逃命。
桓道芝感觉他的手温暖有力,自己就像有了主心骨似的,便跟着他走。
刘裕带桓道芝逃出天师道营地,逃到他侦查敌情时藏身的那块山石后面,等了一刻钟不见王镇恶等人,知道自己的人已经打散了,便扶着桓道芝,连夜赶往北府军大营。
桓道芝体力不支,刘裕便扶着她走走停停。天快亮了,才走了不到十里路。桓道芝说:“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了。”
“这是什么话。你受了伤,还跟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很不错了。”
桓道芝见他肩头不断地渗血,想起是被自己咬伤的,很是惭愧,要从自己衣襟上撕一条布,给他包扎。
刘裕拦住她,又看了看自己的伤口,笑了一下,“不必了,没什么大碍,快回营吧。”
桓道芝摇摇头,“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走吧。”
刘裕四处望望,见不远处是一条小河,“再走两步,去那里歇会儿,你喝点水。”他说着,把桓道芝扶到河边,顾不得河水冰冷刺骨,让她捧起水来喝几口。
刘裕走了一夜,浑身冒汗,汗水刺激得伤口生疼。他从河里喝了几口水,洗了把脸,转过去背对着桓道芝,将领口一松,露出肩头的伤口,弄了些水往伤口上洒,想用凉水消解疼痛。桓道芝见状,也不顾男女大防,撕下一条衣襟,去帮他包扎伤口。
刘裕疼得难受,也不推辞了,就是习惯性嘴欠:“桓小姐,你是不是属狗的,这一口咬的……”
“你才属狗呢。”桓道芝帮他包扎完,又打了他一拳,打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刘裕忍痛笑道,“没错啊,你怎么知道?”
桓道芝脸色绯红,声音低不可闻,“我是属虎的。”
刘裕没有回嘴,慢慢站起身来,右手横刀,往远处看去。
桓道芝抬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也赶紧站了起来。
只见卢循骑着马,带着不知道多少信徒,沿着河岸走了过来。
刘裕低声问桓道芝:“你会游泳吗?”
桓道芝摇头,脸色惊恐。
刘裕笑了,“我会。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桓道芝点点头,她轻轻抓住刘裕的手臂,指尖刚一挨上他,心里就觉得安慰,不再害怕了。
对面的卢循等人,浑身烟熏火燎,脸色都很疲惫。这一行人也都是一夜奔波,逃命的时候遇上了天师卢循,便临时凑成一队,队伍越走越大,看着仍是人数众多,可比起营地初建之时,已经少了一半。
卢循身后一个随从仔细看了看刘裕,忽然大叫:“天师,这不是刘裕吗?前些年他结婚,属下跟您还去给他送过礼!”
刘裕一听就笑了。
卢循大怒,在马上一脚踢得那随从翻倒在地。可是信众们听说卢循给对面这人送过礼,猜测这人挺了不起的吧,纷纷伸着脖子,想看看他长什么样。有人认识刘裕,见识过他在太平坊总坛祭祀时跟卢循大打一场,毫发无损,悄悄对同伴们说这人如何厉害,卢天师也打不过。
卢循对刘裕冷笑了一声,“我说怎么好端端地着了火,原来是你在搞鬼!你这混蛋,听说你投了北府军,还管着一片流民营,不在京口待着,跑到吴郡来送死吗?”
“谁说我来送死,我是替天行道,来收你的。”
“好大的口气!”
刘裕逼近两步,“老天爷对你们不高兴了,昨天托梦给我,说你们口口声声扶助贫苦百姓,结果贪财好色,杀人如麻,助我一支天兵天将,让我放火烧营。你们自己想想,昨天那场火,是不是突然就四面八方地烧了起来,烧死你们许多人?那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吗?这是天谴。”
信众们都惊叫,“啊?天谴?”
卢循大怒,“刘裕,你给我住口!你敢动摇我军心!”
刘裕笑道:“卢天师,你看你背后这么多人,我就两个人,我说几句话而已,你有什么可怕的?”
卢循听他激自己,便说:“哼,我怕你?弟兄们不要听他的。老天爷只会给我托梦,怎么给一个外人托梦?”
“我对老天爷说了,天师道弟兄们也是可怜,谁他娘的想造反?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虽说你们穿州过县的,一路杀一路抢,可你们自己看看,你们家人还在一处吗?他们现在是生是死,你们知道吗?大伙儿多久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了?多久没吃过一顿安生饭了?每天不是吃野物就是吃树皮,要么就是吃人,这他娘的是人过的日子吗?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信徒们纷纷面露惨色,有些人已经在抹眼泪。
卢循看信徒们这样的反应,不想刘裕再摇唇鼓舌,拔出宝剑指着他,“你住口,快来受死!”
“卢天师,你急什么?你就不想知道老天爷怎么跟我说的?”
不等卢循说话,有些信徒们大着胆子问:“老天爷说什么?”
卢循大骂信徒,“住口,不许听他胡说八道!”
刘裕见火候差不多了,趁卢循没注意,左手一扬,几块鹅卵石飞出——那是他刚才站起来时从岸边捡的,紧要关头可以当暗器。石子打在卢循骑的马腿上、眼睛上。那马疼的一声暴叫,扑通摔倒,卢循从马上掉了下来,就地滚了几下,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刘裕大笑,“老天爷说,让我只杀卢循,其他人后退!”
信徒们便都纷纷后撤。
卢循大怒,挥着那把桃木宝剑直砍刘裕。
刘裕不躲不闪,反而跳上前去,挥刀就劈。
卢循见他不要命了似的,忙撤回宝剑挡住他的刀,骂道:“刘裕,上次在太平坊我饶你一命,今天我要把你扒皮抽筋!”
“废话少说!”刘裕冷笑一声,撤回刀来,拦腰就砍,他以攻为守,步步紧逼,不给卢循喘息之机。
卢循只得先挡住他的攻势,再伺机反扑。
可信徒们哪知道卢循什么打算,只看到刘裕一个劲儿地进攻,卢循步步后退,都觉得刘裕比卢循厉害,老天爷可能真的传话给他了,不少人便悄悄开溜,前面的人一走,后面的人不明就里,也跟着走。
卢循发现信众们有异动,又气又慌,一不小心,手臂上挨了刘裕一刀,鲜血直流。
在前面站着的信徒们见卢循受伤,都慌了,大叫起来:“天师败了!”
人们跑得更快。
卢循更加气愤,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追回信徒,还是该跟刘裕打下去。不过他只慌乱了片刻,就沉着下来,决定不管信徒,先解决刘裕。只要杀了刘裕,那些人自会回来。
卢循往后退了一步,横剑在胸前,看看刘裕,又看看桓道芝,不住地冷笑。他冲手下一些死忠使个眼色,那些人便分成两组,一组人上来和卢循一起围着刘裕,另一组人提刀奔向桓道芝。
刘裕已多处是伤,浑身是血,他被人围住,与卢循刀剑对峙,无暇分身顾忌桓道芝,只能暗求上天保佑她能多坚持一刻。可桓道芝毕竟奔波了一夜,已经体力不支,几个人渐渐地要围了上来,她只能不住地后退,虽然拉开架势准备动手,但是心里非常害怕,不住地瞥刘裕。
刘裕知道此刻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害怕,大声喊她的名字,对她灿烂地笑了:“道芝,你可见过‘万夫不当之勇’?”
桓道芝被他鼓舞,“好!你我今天就联手破敌!”
刘裕便不顾围上来的其他人,只死死地盯着卢循,眼中喷火,大叫了一声,猛虎一般扑了过去,挥刀猛砍。
卢循见他攻势凌厉,便向后退,直退得一脚踩到河水里去,避无可避才挥剑格挡。刘裕不管不顾,豁出命去了,把全身力气灌注在这一刀上,咔的一声,刀和剑同时断了。
卢循看着断剑,怔了片刻,刘裕却毫不犹豫,用断刀横向砍来,直把他胸口划破一道,若不是卢循醒悟过来往后退去,只怕要被砍成两半。
水里湿滑,卢循来不及站定,又见刘裕狠狠地踢了一脚,这下卢循没躲开,被踢出去一丈远,扑通掉进了水里。
这下连死忠们也害怕了,以为刘裕真的有上天相助,也不敢再围攻他和桓道芝,纷纷掉头就跑。
刘裕在后面猛追,追上人就砍,用一把断刀连杀了十多个人。天师道兵败如山倒,无数信众,被刘裕一个人像猛虎驱羊一样,追得漫山遍野,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卢循在河里挣扎了几下露出头来,看着这情形,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追杀信众的刘裕,又看了看桓道芝。桓道芝发现了他,从河边抓起一块大个鹅卵石,奋力朝他扔了过去。卢循竟然吓得翻身潜进水里,手脚并用,扑腾几下就游走了。
桓道芝见卢循逃走了,才终于松了口气,腿脚顿时就软了,瘫倒在河岸上。她喘了几口气,又想昨天差点被卢循侮辱,深恨没能亲手杀掉他!
桓道芝正休息间,忽然听到周围有鼓声响起,她警觉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站起来,却只看到周围四面八方竖起了旌旗,两队人马杀将过来,人喊马叫,杀声震天。
桓道芝以为是天师道援兵到了,她浑身发抖,急促地呼吸,惊恐地四下看看,尤其注意从她身边不断跑过的士兵,不知道自己会死在他们谁的手里,不知道刘裕现在杀到了哪里,不知道他何时会体力耗尽,被这些人乱刀砍死。
她满脸是泪,拼尽全身力气,向远处的山野大喊:“刘裕!”
那声音凄厉,殆非人声。
她喊完,就闭上了眼睛,仿佛自己已经死了,完全没看到刘敬宣提刀走到自己身边,更没看到他那阴沉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