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大雨倾盆,我刚到科室门口,就被李向学的女儿拦住了。她嘶哑着声音,急促地说,我要找屈医生,我要找屈医生。现在正在交接班,你要稍等会。那你快一点啊,快一点。她满面通红,话说得很急,有一股什么力量在鼓动着她。
我进科室还没来得及向屈医生传话,对讲器就响了。我透过监控门镜看去,仍是李向学的女儿,她说,我找屈医生,快点啊。她在门前焦急地走来走去,像是有团火炙烤着她的脚板心。过了不到两分钟,她又按响了对讲器。
这么早就来探视?屈医生回来后,我问她。
哪是什么探视,她们家要放弃治疗,拔掉呼吸管。
拔掉呼吸管,那李向学不就走了?
没办法,迟早的事,可是,怎么一大清早就提出来呢?屈医生摇头。新一天的工作才开个头,就遇到一个放弃的,确实让人沮丧。
他们要放弃,那就赶紧往家里拖呀,他们家离这里不远,用一个简易呼吸球囊[5],应该可以赶到家,病人不会在半路上就走掉。小玉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给李向学换引流管。另外一个护士在给他擦洗身子,前胸后背,仔仔细细擦完后,又扑上爽身粉。
家属想让人在医院走了后,直接拖到殡仪馆去。屈医生说。
别人都希望亲人在家里去世,他们家怎么这样?我不解地问屈医生。
一般情况下,同意放弃治疗的家属,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与死亡抢时间,抢在最后一刻,带亲人回家,让他们最后一口气落在家里。死在外面就是孤魂野鬼,这是除了死亡之外,家属们最不能承受的打击。
他们家儿子订在元旦结婚,如果病人在家里走,怕不吉利。
我看了看李向学的床头卡片,55岁。
他还没到60岁?
他是脑干出血,脑干就是脑中枢,而且他的出血量大于10毫升,这种病人基本上没治了。屈医生给我上医学课,她说,病人放在ICU再治下去就是熬时间,就是烧钱,没有意义,弄到最后,人财两空。
我愣在李向学床边,半天没吭声。“人财两空”像闪电,在我心口划一道伤,好半天恢复不了原状。在这个科室里,我被无数闪电划过:我得承认医学的无力感。医院不是天庭,医生也不是神仙,吹一口仙气,起死回生。我得记住三个三成多:三成多的病治不治都好不了,三成多的病治不治都能好,只剩下三成多是给医学和医生发挥作用的。对于李向学而言,医学再无法发挥作用了。
昨天,就已见端倪。
昨天四点钟探视时,李向学的窗前挤满了家属,他的老伴、儿子、女儿,兄弟、侄子、侄女,老老小小的,一共十二个人。他们木讷地听着主治医生屈医生介绍病情。“今天凌晨三点,他心跳骤停,做了将近半小时的心肺复苏,才抢救过来。”
医生,是不是拔掉管子,人就走了?
是,到现在为止,病人还不能自主呼吸。
医生,他还会不会停止心跳?
那有可能。
再停止心跳,人就走了?
这个,这个……
医生,你给我一个确定。
这怎么说呢?
你给我一个确定,是不是没救了。
再次心肺复苏的可能性不大。
会不会出现奇迹?
很难。
你给我一个确定,会不会出现奇迹,会不会?李向学的女儿抓住屈医生的胳膊。眼神像两枚钉子,死死地钉住屈医生。
这,这……像他这种脑死亡,在国外……其实就已经宣布……宣布为死亡。屈医生最终说出了“死亡”这个词,当然,她的措词很严谨,是脑死亡[6]。
说完后,屈医生将头扭过去,极力躲开钉子。钉过来的两枚钉子着了火,烧得人滚烫。
医生,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植物人?抓住屈医生的手又猛地用了一把力,下了很大决心说出这个词。这是李向学的女儿能想到的最坏结局。
不,比植物人还要差。“植物人”脑干功能是正常的,病人可以有自主呼吸、心跳和脑干反应,而脑死亡则没有自主呼吸,脑干功能伤害是永久、不可逆性的。患者生命“中枢司令部”已经完全罢工,即使有各种医疗器械的保驾护航,给予再多的医疗救治,通常也并不能维持多久的心跳。脑死亡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你父亲心跳骤停过一次,还可能出现第二次。
屈医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屈医生必须残酷到底,让他们有心理准备。
只要一拔掉呼吸管,我父亲……我父亲,就走了?
屈医生点了点头。
沉默。整个走道死了一样。
抓住屈医生的手松了。李向学的女儿扑在窗台上,绝望地哭叫着,爸,爸,你醒醒,醒醒。爸,爸,美琪也回来了。美琪,美琪。
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被拉过来,李向学的女儿将她的手紧紧按在玻璃上。美琪,叫爷爷,叫爷爷。女孩一脸惊恐地望着玻璃窗那边那个人。插满了管子,一动不动,他是爷爷?他怎么不爬起来带她买棒棒糖,不和她一起逗小黑狗狗?美琪拼命向外抽手,妈妈紧紧按着不让她动,美琪头一扭,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爸,爸,美琪在叫你呀,爸,你听到没有,美琪在叫你呀。
哥,你还睡着做么事呀,你莫睡了,还有那些事要做,你莫睡了,你给我起来,给我起来。李向学的大弟弟啜泣着,狠狠拍打玻璃。
哭声在过道里发酵,眼泪漫上十二个人的眼眶。有的人直直地盯着窗内的李向学,有的人背转身子,呆呆地看着窗外。有个年轻人,是李向学的侄儿,他掏出手机,含着泪水拍下了插满管子的李向学。我和屈医生站在这群眼泪里,静静等待,是家属作决定的时候了。
不是你们不讲孝心,不是的,你看,都这个样子了。
我们都晓得你们花了那么多钱。听话,听医生的。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拿个主意。
你们还要过日子。
两个中年男人劝着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他是李向学的儿子,一个星期前从上海赶回来。
最初在ICU大门口见到他的时候,那是一个标准的上海白领形象。干净的白衬衫,干净的近乎圆润的脸,精明的眼神。这两天再见到他,整个人完全变了形,眼神空洞,胡子拉碴,脸上的圆全部塌陷。
两天前,医生就告诉了他脑死亡。
他现在看到父亲是个假的父亲。他假装活着,他的呼吸,只是一种假象,是插上呼吸机后所产生的一种机械性的被动呼吸动作,而不是自主行为,就像电风扇只有在通了电的情况下才能转动,拔除电源后,电风扇并不能自己转动。为了维持这假象,为了这假装活着的父亲,得有大把大把的钱在背后作支撑。他有多么强大的金钱维持这个假象呢?上海带回来的十三万,加上向亲戚朋友借的八万五,全部花完了,父亲还是不争气,心跳骤停了一次。
你们要做好人财两空的准备。医生再次给他交代。
只要人不空,他做好了财空的准备。他只有一个父亲,他拼命都要拉住他。可是,他找谁去拼命呢?
找脑死亡?
死亡举起它硕大的翅膀,阴影就快覆盖下来了。姐姐,你还要医生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确定呢?你问医生一千八百遍,你也只是在垂死挣扎。上海白领无力地看着那两个抱成一团的女人。她们疯子一样嚎叫着。从父亲两天前没有自主呼吸起,她们就像被鞭打的盲人,不停地奔跑,不知道跑向哪里。亲戚当中,有人提出再这样治下去,人完了,钱也完了,放弃吧。但放弃的意见隐藏在闪烁的安慰词里,他们不敢明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这样下去怎么行啦。这样下去当然不行。可是凭着一天七八千的费用,凭着心跳呼吸的假象,那个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的人,才能被称为活着父亲和活着的老伴。那根小拇指粗、一米多长的呼吸管,它在一个人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与“老天”讨价还价的能力。她们怎么能拔掉呢,那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关联。
他们扛着。一天天烧钱。一天天与死亡对抗。一天天看见阴影覆盖下来。
你拿个主意啊,你们还要过日子啊。一个叔叔哽咽着。
胡子拉碴的儿子“哇”地一下呕吐起来。他蹲在地上,拼命地吐。
他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了。他要把那钝刀似的死亡吐出来。死亡,为什么不是迅雷,猛扑过来,结束一切。它是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剐着,剜着。
医生,拔掉管子,他走的时候,痛苦吗?那个让白领拿主意的叔叔满脸是泪,他问屈医生。
已经没有了意识,走得很平静。
人走的时候,不痛苦?李向学的老伴扶着墙站起来,又问了一句。
不痛苦。
一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望着彼此的脸,最后,目光集中在上海白领脸上。他是儿子,在法律意义上,他是除了母亲之外,排在第二位的权利人。他的权利是同意拔掉呼吸管。
一群人已被逼到了悬崖边,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跳,跳下去。
屈医生写下“拔管,放弃一切治疗”。我去门外通知李向学的女儿,准备签字。但是,着了火的女儿、白领都不在门外。拨打白领的手机,他说,我们……我们……我们再商量商量。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暴风后的沙滩。这样,我也就理解了,为什么那个女儿刚才像着了火一样。她不能不着火,她得被火鼓动着,百米冲刺。跳下去,跌得粉身碎骨了,也是一种结局。坚持还是放弃,拉锯一样,反复地拉,反复地锯。她终于咬牙作出决定——让父亲死吧。
十点钟过去了,十一点钟过去了,着了火的人还没出现,我的盲目主义又在作祟了。盲目主义是护士小玉给下的定义,她批评我看不清楚生活的面貌。护士长纠正小玉的定义,护士长说我这个瞎子,看不清楚的是死亡底牌。死亡让人再无所想,比如这妥协,这跳。
我预测着李向学的前景。会不会出现奇迹,李向学可以一直维持这个心跳,不再骤停?小玉说,要不,你找个神笔马良来?
神笔马良?
画钱啦,一天八千块,十天八万,二十天十六万,让马良给你画金山和银山。
这……我……我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我到哪里去找一只神笔呢,况且马良画了金山银山,还得画出一个狙击手,击毙脑死亡。
做完其他床的护理,小玉来到李向学面前,又给他洗了一次脸,从耳朵根到眼角窝到鼻孔到牙齿缝,她默默地清洗了很久。
下午,李向学家仍然没来人,连四点钟的探视都没人来。可是,住院账面上显示,他们家上午十点又交了五千块钱在账上。有马良了。我有些得意地说。小玉笑了笑说,你呀你。她对我这个盲目主义者实在是很无奈。
给我一个马良。
补记:
深夜两点,我还是不能入睡,一闭上眼就是陡峭的悬崖,李向学的女儿站在崖边,山风凶猛地刮着,刮她通红的脸。她朝我大叫,给我一个确定,给我一个确定。我翻开床头的《圣经》,读到传道书一段: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
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
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
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
争战有时,和好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