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过去了半个月,已经到了六月中旬了。天气正在逐渐热起来,所以缺少床上用品的陈木也不至于特别不适。
他在一间小房子里面醒过来,距离医院不远,大概一站路左右,每个工作日走路去上班。房子是租的,一室一厅带厨卫,里面只有简单的家具,一张餐桌、两把椅子、一张床、一个衣橱,另外还有一个半人高的小冰箱,没有空调。很简单,但是陈木很满意。房租价格,可以说是很美丽了,从餐桌上积累的灰来看,已经空了很久了。
找到这个房子纯属机缘巧合。那个周末陈木上午去取了衣服,下午跑了一下午找中介,找小广告,大多不是太贵,就是太远。所以,傍晚时分当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喘粗气的时候,心情算不上好。
“嘿!帅哥。”当他听到这话的时候,本能地警惕,以为会是推销员之类难缠的角色。实际上,一看到“胖哥面馆”的胖哥那张油腻腻的脸,陈木的神经立刻就松弛下来了。
于是,他们就聊了起来。得知陈木在找房子的胖哥,硬拖着他去向不远处正在下象棋的一群老大爷打听。于是,陈木就住进了现在的这间房子。
反正也不在乎那几个钱儿的房租,空着也就空着了。你要是要住,就自己收拾收拾搬进去吧。房租随便给点就行了!那个满头白发但是精神矍铄的老爷爷是这样说的。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但是看过之后居然很满意。房子在小区的深处,靠近河堤旁边的围墙,围墙被郁郁葱葱的树围绕着,也有不知道谁种的许多鲜花,总的来说,风景很好,也很安静。
所以,就决定住在这里了。陈木认认真真地写了租房合同,认认真真地抄水电气表,认认真真地打扫卫生,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的东西搬进来、收拾好。
这是他自己的“家”了,至少半年,至多一年,他在这里。
搬家之后添置的唯一的东西,是一口锅。“三角牌”的老式电饭锅,很小,煮一人份的米饭刚刚好,自带蒸屉可以热菜。并不是心血来潮,是真的在认真地自己做饭,虽然不是每一顿,虽然只能做电饭锅菜谱,但真的是,很认真地在生活。
陈木拿走了那本书,那本《苏菲的厨房》。那天他去取衣服的时候,它还躺在书桌上,胶封仍没有拆。实际上,他还没有来得及向艳艳解释那本书的由来。
鬼使神差的,陈木把书和衣服一起塞进了行李箱里。
所以,陈木在照着苏菲的食谱,做一些简单的电饭锅菜谱。菜谱里面,当然有许多电饭锅搞不定的,陈木有时也会蠢蠢欲动,想去添置别的锅具,但他最终按捺住了。等等吧,下次跨省搬家之后再添置,先用电饭锅打好基本功。
工作还是那样,仍旧在原来的办公室里,做了一些变动。与隔壁办公室之间的墙打穿了,变成了一个大的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又用单元格子间分块,侯小丽和赵东来都不在这里了,陈木现在与一些工作上连电脑都不需要用到的人在一起。
他的工作仍旧是他的,连侯小丽之前管辖的部分也落了一些到他的肩头,不过无所谓,轻松愉快得很。
新的领导是原来的别的部门的领导,后勤的领导都跟赵东来差不多,学历不高,言行举止也随意,基本上都是院内子弟出身。新领导是带着原本所有的下属合并部门的,陈木算是他新收编的下属。毫无疑问是因为陈木的学历和母校,新领导对陈木还算客气。
陈木要走,这应该是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知道的事情,他早就跟赵东来说了实话,新领导没有理由不知道。实际上,大家都自觉地不打扰他,或者说疏远他。因为他要走了,也因为万一他以后飞黄腾达了呢?
陈木倒觉得目前的状态很舒服,做完自己的工作他就学习,前端、后端、框架、结构、Java、Html……这些他都在一点一点慢慢捡起来。他也试着写手机小游戏、网上商城……虽然不熟练,但是都能顺利写出来。
他的自信心正在复苏,他的人生活力也在复苏。
陈木在自己的目标规划上一个一个地、认真地打勾勾,他能感觉自己正在一步一步朝着他的目标走过去。
平静生活的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粉红色的信封上,工工整整的方块小字写着“综合管理处陈木(收)”。综合管理处已经不存在了,陈木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把信拿在手里的时候,陈木的直觉里就涌现出了一些异样。到这里来工作已经三年多了,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收到信件吧。
他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信拆了出来。
“
陈木:
你现在好吗?
我和依依现在已经找到地方定居了。我找到了一家药店的工作,依依也在家旁边的小学注册入学了。我们都很喜欢这里,想要一直在这里生活。
谢谢你帮了我们。
你上次带给我的那本书,苏菲的书,我和依依一起在努力学做上面的菜。很好玩,做出来的东西(有些)也很好吃,你和许老师也可以试试。
我想请你帮再帮我一个忙,虽然很唐突,但犹豫了很久,还是不能不向你开口。
能麻烦你常去看看给我们书的老人吗,就是苏菲,她是依依的奶奶,虽然她自己可能不知道。
我会给你解释清楚这其中的原因。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吗?依依的爷爷是因为我们才死掉的,所以我们心怀愧疚。这很难以置信,但却是实情。
我的命很不好,出身在偏远的山区,我妈妈是我奶奶花光积蓄买来的,因为我爸爸脑子不好。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就走了,奶奶说她死了,别人说她跟野男人跑了。所以,小时候我和奶奶还有我的傻爸爸一起生活。
有一年下大雨,内涝,我家的房子塌了,我奶奶和爸爸都死了。
把我送到福利院里去的就是依依的爷爷,我在那里衣食无忧也有书念,他们还经常来看我给我送东西,那是我过去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称得上是快乐的时光。
后来我上了卫校,学护理,然后去了城里的一家医院上班。我开始有收入了,可以攒钱给福利院里的爷爷奶奶和比我小的那些孩子们买东西了。我开始体会到了付出的快乐。
所以,当有一天,我回到福利院时,院长拿给我一个号码,告诉我那是我妈妈的时候,我一度兴奋得以为上天终于决定把它的爱给予我了。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也许当时远远地躲开,根本不去拨打那个号码,才是更好的选择。
我的妈妈,依旧漂亮,她住在大房子里,有四个轮子的车子,有好看的衣服,璀璨的珠宝,令我这个一直生活在贫穷中的小女孩看花了眼。她带我去吃好吃的,带我去购物,满脸笑容地把各式各样的裙子往我身上比划。
我曾以为,那是迟到的母爱。
结果不是。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场阴谋。我妈妈赖以富裕生活的依靠,是我继父。他是商人,也许就是当年到我们村子里来收购木材后来带着我妈跑了的那个。他很有钱,可是他没有孩子。
然后,有一天,我妈跟我说,要我给继父生个孩子。
她声泪俱下,手还攥着我身上穿着的昂贵的裙子,她哭诉当年受到我奶奶的打骂,又被我爸爸打得浑身淤青——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她讲述当年怀我时如何如何难受呕吐,还要下地干活,生我时又如何胎位不正,差点死掉——这些我也都不知道。因为我是女孩,所以生下来之后奶奶根本就不管她,月子里都要自己经管自己,她说她后来无法生育了都是生我的月子里落下的毛病——这些我更不可能知道。她说自己自打被卖到了奶奶家就一直想着逃跑,可是奶奶打她,拿绳子捆她,我的爸爸强暴她,她说她后来终于温顺了,看管也松了,她终于有机会逃走了,可是她怀孕了——这个孩子就是我。
她生下了我,给了我生命,现在,她要我还给她一个孩子。
她哭的时候,自己都像个孩子。
所以,我答应了。
他们要我辞掉医院的工作,专心在家备孕生育。我知道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是我有别的打算,我保证会小心、不会露馅、不会走漏风声。
就好像我妈妈想要为她喜欢的人生下孩子一样,我要生孩子,爸爸的人选也应该是我喜欢的人,对不对?至少,应该是我看着顺眼的人吧?
所以,我开始物色。
我那时在妇产科工作,每天都能接触到很多的新爸爸。我那时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道德的,我只是想借点东西,不需要任何人负任何责任——就算不借给我,反正也是浪费掉了,我就是这样单纯地认为的。
依依的爸爸,个子很高,笑容可掬,风度翩翩。我也不差啊,长得还可以,妈妈也教会了我穿衣打扮,从她和继父的相处里我也学会了怎么与男人亲近。
总之就是,我学过一点医学,我能保证依依的爸爸是那个人。
然后我就生下了依依,而她的爸爸毫不知情。我的继父和妈妈呢,也欣喜若狂,很奇怪,就算是女孩他们也喜欢。所以,依依以他们的女儿的身份登记了户口。
更奇怪的事情,是从吮吸**开始的。开始很疼,真的很疼,可是,慢慢的,当身体里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流进那块身体上掉下来的肉里面去的时候,一些无法割舍的东西产生了。我原以为,生下她,放下她,交差完事,可是后来,越来越发现,放不下她。
我做不到,像我妈妈那样一走了之。可能是因为没有人打我、强迫我,实际上,生下依依之后,妈妈和继父对我很好。
我换了一家医院上班,带着依依租房子住,背着妈妈和继父告诉别人依依是我的女儿,告诉别人她爸爸死了。
他们答应在上小学以前依依和我待在一起,因为幼儿园管两顿饭,而且,中午照顾孩子午睡。我知道他们是在为我好,想让我调整心态,继续走自己的人生。我的妈妈和继父,也是真心地在爱着依依。
可是这样下去,我的人生呢?依依的人生呢?一定要分开才能更好吗?
后来我重遇了当年送我去福利院还时常照顾我的人,并且发现他就是依依的爷爷。也许是看到了依依的缘故吧,她爸爸起了疑心,问我依依是不是他的孩子。而我,自然是断然否定了。我和依依的未来已经是一筹莫展了,怎么能再引入新的乱麻呢?
但是,鬼使神差的,我对依依的爷爷吐露了真相。他于是也尽心尽力地帮助我照顾依依起来,有一次,依依突发急性脑膜炎,很危险,如果不是他,我简直不敢想象……
依依很喜欢这个爷爷,但我没有告诉她,这是她的亲爷爷。外公外婆还是爸爸妈妈的事情,以前我告诉了她,事后又特别后悔。她因此而变得时常闷闷不乐、若有所思,我觉得特别愧疚。把她的人际关系变得一团乱麻,当然是我的错。
不管怎样,依依和爷爷相处得很好。可是上天再一次愚弄了我们。好不容易有一个喜欢依依,对她好又不想夺走她的人了,却得了癌症。
爷爷从病房里溜出来看依依的,我想他是觉得依依晚上一个人在家很可怜吧。夺走他生命的,是心脏病,他栽倒在我家的地板上。我接到依依的电话,赶紧跑回来,送他回医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有急救药的,可是药瓶子空了,后来依依才哭着告诉我,她倒掉了爷爷的药!以前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已经够一团糟了,可是那个晚上,才是真正的噩梦。爷爷在急诊室里抢救的时候,我和依依跪在地上,请求上苍救救他。可是不仅仅爷爷没有得救,我们的车钥匙还丢了。我惊慌失措,到处也没有找到。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之后,才想起来爷爷给的是两把钥匙,还有一把备用钥匙。可是只是拿着备用钥匙去试了一下车,让原来的钥匙失效。我就已经知道,自己再也没有颜面面对爷爷送给我们的车了。
最终,不论是我,还是依依,以后都要背负着对爷爷的愧疚活下去了。
所以,请无论如何,帮我去看看依依的奶奶吧。她也是一个很好的老人,从我在福利院生活的时候就时常照顾我,我曾经无数次地祈祷要是她是我的妈妈就好了。可是,爷爷死后,我再也没有脸面见她了。
我已经和妈妈还有继父摊牌了,就算关系不可能再和好了,但也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但是对于依依的奶奶,谈不上和好,因为她完全不知情。
一口气给你讲了这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很奇怪,讲出来,重新捋一遍,心里居然平静了很多。请不要见怪,如果让你不舒服了,对不起。
最后,对于我的事情,请你不要放在心上。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与我有着相同的气质。我那时常觉得自己是“祸水”,认为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人生就像一场旅行,从离开家门到走进家门,重要的是中间的过程。每个人都要享受自己的旅行,每一分、每一秒、每一餐、每一宿都很重要。你觉得对吗?
祝好。”
落款是一个花体的L,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信封上只有收件人地址,没有寄件人地址,邮戳是一个很遥远的省的没见过的市名。
她以为他还和艳艳在一起,以为他还在综合管理处,可是她不知道他已经开始新的人生征途了。
他们,都开启新的人生征途了。这场旅行,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