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王!”时间还不到晚上七点,王建业换上自己的衣服跟护士说去吃饭,然后出了住院大楼。但他没有往背后的食堂走去,而是坚定不移地朝医院大门走去。他还没有走到大门口,就听到了有人这样喊。
他完全没放在心上,六十岁的人可不习惯被人在姓氏前冠以“小”字做称谓。他没啃声,继续往前走。
没走两步,又听到那个声音说:“哎!小王!过来帮我搭把手!”王建业这才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老人正搀扶着一位少年,吃力地走着。少年的头耷拉着,眼睛紧闭着,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正是那老人,在对王建业呼喊着。
王建业认出了他们,是他不久前来住院是同病房的少年林宇航和他的爷爷,他记得当时还和他们一起下过象棋来着。
王建业没有再犹豫,赶紧小跑过去,架住了少年另一边的手臂。“怎么了,这是?”他一边分担着少年的体重,一边关切地问。
“哎!先天性的,夏天爱发作。”老爷爷气喘吁吁地说。
“去哪儿?”王建业在确认方向。
“急诊吧!搞快!”两个年龄加在一起有150岁的老人,架着15、6岁的林宇航,走得飞快。
等美少年终于被一拥而上的护士接手了的时候,王建业才终于吁了口气。林爷爷跟着护士一起去急救室了,王建业一屁股坐到了急诊的候诊区长椅上,他的心脏,也在怦咚怦咚地打着鼓。他坐着喘了一会儿粗气,还好中间没有人招呼他,要不然搞不好会露馅。待呼吸和心跳都稍微平静了之后,他站起来,重新调整航道向医院大门外走去。
一刻钟之前,他给依依打了电话,依依说妈妈已经上班去了,要到晚上两点钟才会下班回家,在此之前家里都只有她一个人。虽然依依阐述这些情况的时候语气很稀松平常,可是王建业却感到一股心疼。
他说让依依等着他,他要去看看她。他问她要不要彩笔图画本之类的东西,他去的路上可以顺便买给她。
什么都不需要,小姑娘这样说,你来就好了,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你来给我读故事书吧!她最后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所以挂了电话王建业翻身下床,换上自己的衣服,把手机和药瓶塞进裤兜里,还记得拿上了零钱,然后溜了出来。那药瓶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药瓶是空的。但是知道它是空的的人,应该只有他和依依。药瓶虽然是空的,但却是个标识,只要他把它带在身边,就会逢凶化吉。王建业有这样的感觉,查房的护士如果发现药瓶在而他不在一定会惊慌失措,要是药瓶和他都不在就会好很多。当然,这些都是王建业的自作多情。药是心内科开的,他现在住院的是呼吸内科。
现在,王建业要去赴约了。虽然因为遇到了少年林宇航和他的爷爷耽误了一点时间,但是没有关系,依依一直在那里等他。
只敲了两下,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她还太小,看不到门上的猫眼。如果不论是谁敲门都马上开门多么不安全,想到这里王建业皱起了眉头。
王建业一手拿着名为“可爱多”的蛋筒冰淇淋,另一只手捏着叫“小雪生”的雪糕袋子的一角。“你要哪个?”迈进屋里之后,他就这样蹲在依依面前,问她。
“两个我都喜欢,随便哪个都可以。”依依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然后认认真真地说:“还是你来选吧!剩下的那个给我。”
王建业把“可爱多”的蛋筒部分朝向小姑娘递过去。
“吃是可以的,不过一会儿你走的时候要帮忙把包装带出去扔掉。”依依一边撕着蛋筒上的包装纸,一边轻悄悄地说。
“你妈妈不让你吃冰淇淋?”王建业已经把“小雪生”从袋子里扯出来攥在手里了,但是因为依依还没有开动他不好意思先吃,所以干等着。
“那倒不是。”小姑娘一面舔着揭下来的塑料盖子里面的冰淇淋,一面说“妈妈说每天最多只能吃一个。”
“哦?你今天已经吃过了?”王建业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小雪生”的帽子,冰凉而甜腻的感觉直击他的口腔,让他感到由衷的满足。之前的食欲不振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炎热了,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那倒也不是。”小姑娘像个老学究一样认真。“因为有两个包装袋,妈妈会发现的。如果不是我吃了两个,就要供认你来过。”她停下来,转过脸来看着王建业:“你是溜出来的,对吧?不能让妈妈知道吧?”
小恶魔!王建业在心里呐喊,现在的孩子都这样吗?什么都知道?太可怕了!嘿嘿嘿,王建业咧着嘴笑,笑着笑着突然发现这为掩饰尴尬而摆出的笑好熟悉。啊!这孩子!该不会是一个小苏菲吧!越看越像,越看越喜欢!
王建业和依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上铺了竹制的垫子,很凉快,不过坐一会儿就要挪一个地方。一老一小并排坐着,各舔各的雪糕。等到依依把蛋筒咬得咔咔响的时候,王建业已经在用舌头卷着雪糕棍了。
“真好吃!”最后他们一起发出了这个感叹。包装袋先放到餐桌上,为了防止一会儿出门的时候忘记了,王建业把手机掏出来,也放在了旁边。
“蝴蝶来了吗?”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的王建业突然想了起来,所以这样问了一句。
“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依依已经从沙发上蹦下来了,光脚踩到了地板上,正在找鞋子。她的身高不够,坐在沙发上的时候脚够不到地板,甩着甩着鞋就掉下来了。
穿好鞋的依依拖着王建业的手朝厨房走过去。穿过厨房就是阳台,王建业记得以前自己曾经擅自参观过。
“开灯!”依依停下来,指着墙上的开关对王建业发出了指令。
橘黄色的灯光暖融融的,与这个炎热的季节并不十分搭配。王建业看向那可以用郁郁葱葱来形容的阳台。他的两个书架在这里起到了骨干作用,使立体种植得以实现。昏暗的灯光使王建业无法分辨出究竟它们分别是哪种植物,他为那些低矮的、高大的植物包围着,仿佛置身在茂密的森林之中。
“哇!像个大花园!”王建业赞赏有加,确实,比之他一个月前来参观时,已经是另一幅景象了。
“是菜园!我和妈妈一起弄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我们来看看蝴蝶在不在好了。”她说着拖着他的手朝阳台的一角走过去。
在的。摆在栅栏上的是一盆鸢尾花,这花王建业是认识的,因为常见,绿化带到处都是,开得绚烂,所以苏菲给王建业介绍过几次。应该是白色的吧,高高的数枝花剑挺立在宽大的叶子中间,下部的花已经开败了,但是尖尖上还有许多不断长出来的花苞。
虽然认识,但这还是王建业第一次贴这么近地看鸢尾呢。
“看!它们在这里!”顺着依依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对白粉蝶,他们停留在鸢尾的花剑上,一点儿也不动弹。如果不是凑近了仔细看,一定会误以为那只是两朵普通的花。
“它们很要好呢!”王建业这样感慨着。赋予蝴蝶这样的低等生物以人格,这样的事情不符合王建业老科研工作者的自我定位。
“就是很奇怪啊!”依依盯着蝴蝶,嘴里小声说着:“妈妈给我讲过她小时候遇到的一件事情。她放学之后在田埂上走,看到一只漂亮的黑色大蝴蝶落在草上,于是就一把捏住了它的翅膀,把它逮住了。可是突然,不知道从那里扑出来一只一样的大蝴蝶,往她捏着蝴蝶的手上扑,不停地朝她扑过来,撞上了也还是扑。所以,她就把手里的蝴蝶放开了。然后,那两只蝴蝶就一起飞走了。”她一口气讲完了故事,然后扭过头来,问王建业:“爷爷,你相信吗?蝴蝶会像人一样出双入对的。”
王建业的脑海里闪现出了“梁祝”的故事,但那只是故事,会是真的吗?他一时语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把蝴蝶的事讲给幼儿园里的朋友听,可是他们都不相信。”小小年纪的依依居然叹了口气。她直起身子来,对王建业说,“我们进屋去吧,不要打扰它们睡觉。”
她又拉起王建业的手,把他拉进屋里来,指示他关上了阳台的灯。
“那带你的朋友们来看不就好了?眼见为实嘛!”王建业终于说出了一句他觉得适合成年人安慰小朋友用的话。
“我不要!万一他们都要来看,蝴蝶可能以后就都不来了。”小姑娘又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叙述了自己的两难处境。“我的朋友说,蝴蝶晚上都是自己过夜的,只有极少数成群的待在一起,所以他们不相信有一对蝴蝶天天都来我家。”小姑娘认真地说,眉头皱了起来。“其实,我也要妈妈帮我查了,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那说明你的蝴蝶非常与众不同哎!”王建业脱口而出。
小姑娘抬起头盯着王建业大大的、宽宽的脸,眼睛里一闪一闪地发亮!“你知道白色鸢尾花的花语是什么吗?”她突然转换了话题,这样问了一句。
如果不是认识白色的鸢尾,王建业可能会大吃一惊,不过还好他认识,所以只是平静地回答:“不知道哎!”
“是希望!”小姑娘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像是怕王建业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两遍“希望!希望!”
“真好!”王建业喃喃自语。“你知不知道梁祝的故事?”王建业的心思还停留在蝴蝶上,他年纪大了,思维转换的没有小孩子快。
“知道啊!”小姑娘得意洋洋地说,“梁山伯和祝英台死了之后变成了一对蝴蝶,但是,那不是神话故事吗?”
神话故事?王建业心里一惊,他还是第一次觉察到梁祝是个神话故事——如果不是神话故事,人怎么会变成蝴蝶呢?他再次语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想起来转换话题,于是提议道:“想听故事吗?我给你读故事书吧?”
小姑娘却不吭声,王建业才发觉她也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了。
“怎么了?”王建业朝小姑娘凑过去,却意外地迎上了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除了眼睛,眼泪甚至攻陷了她小小的脸颊。
“爷爷……会死吗……死后……能变成蝴蝶吗……”小姑娘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小声说着。
王建业现在遇到了大人最害怕被小孩问到的问题。你会死吗?会。我会死吗?会。我们都会死吗?我们都会死,所有人最后都会死。但能够这样回答孩子吗?不能。
“爷爷,暂时还不会死。”王建业以科研工作者严谨认真的态度说。
“爷爷……不要死……就算有身体里长了奇怪的东西……也不要死……不要……不要被它吃掉……”小女孩仍旧在哭,哭得愈发厉害。
身体里长了奇怪的东西……被它吃掉……王建业的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他明白了,是肿瘤,或者说,是癌细胞。我们这样的人啊,就是这个社会的癌细胞,他想起了那个老教授说过的这句话。
刹那之间,苏菲不让他出院、医院要给他安排检查、苏菲拿来了盆栽……这许多事情一起涌现出来,身体乏力,食欲不振,还有难以控制的呕吐……这些是他自己的感受。
王建业的脑袋里像是被按下了清空键,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
“哇!”他突然张开了嘴巴,乳白色的液体从他的口中一涌而出,溅撒在了地板上。与此同时他接收到了胸腔中的老伙计发来的求救信号,他伸出左手,朝胸口按去,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从沙发上面栽了下来。时间走得很慢,王建业仿佛正看到地板朝自己的脸砸过来,他知道要躲开,却完全没有能力动弹。
王建业栽进了自己的呕吐物里,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啊——!”来自于那个正在哭泣的小女孩。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