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下雨了。”睁开眼睛的时候,王建业也没想到自己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无关紧要的天气。而且,他不知道自己长时间没有发生的声带究竟有没有把他的话好好表达出来。
他躺在床上,脸侧向一侧,看着窗户。雨滴啪嗒啪嗒地撞击着窗户,然后在玻璃的那一面汇聚成一束一束的水流蜿蜒地流淌下来。
这是在病房里,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即使不用环顾四周,王建业也一下子就能知道。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但这不是最主要的。耳朵能隐隐约约接收到机器嗡鸣的声音,仅凭这一点当然也不足以确定自己是在病房里。但即便只是望着窗外,王建业也有着清晰的感觉,知道自己一定就在病房里。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苏菲此刻不在他的身边,他不用东张西望就知道。帘子的另外一边应该还有其他的病人,因为王建业感觉得到有其他人的存在。
只是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窗外,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有没有在打点滴?王建业突然想到这一点。他知道自己的手摆在被子的外面,每次住院,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手臂都在被子的外面,因为手背上扎着留置针头。王建业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头,然后找到了它们。他小心地、缓慢地把右手手臂举到跟前,看到了上面的留置针头,他舒了口气,还好没乱动。
头顶上的吊钩也在右边,上面还一瓶液体也没有。他知道在他失去意识的时间里,苏菲曾陪在他的身边——右手上的针头和位于右侧的吊钩都是证据。
但是失去了意识的王建业一并失去了时间,现在是哪一天,是星期几,他完全想不起来了。他用左手扶着床,撑着身体坐起来。
肚子饿吗?好像没有那样饥肠辘辘的感觉。仔细一想,他好像已经与那种感觉失联了很长时间了。
王建业静静地坐着等苏菲,他知道苏菲很快就要来了。
果然,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苏菲来了。她的脚步声沿着走廊靠近的时候,王建业就从已经逐渐变得繁杂了的环境中分辨出了它。其实她的脚步声很轻,也没有什么典型的特征,但王建业就是一下子就能抓住它。他想,这或许就是习惯的力量吧。
苏菲看样子精神也不太好,但还是化着淡淡的妆,穿着米白色的V领短袖棉绸上衣和黑色的裤子。她把保温饭盒放到床头柜上,然后靠过来轻轻地抓起王建业隔着被子摆在自己肚皮上方的左手。苏菲把他的手轻轻地握在手里,然后轻声地问他:“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多了。”王建业不假思索地说。这一次他的声带出色地完成了任务,那是因为早在他刚开始听到苏菲的脚步声时,他就已经开始咽口水润嗓子了。
“那就好。”苏菲用右手轻轻拍了拍王建业左手的手背。
“我啥时候能回家?”炎热的夏天躲在恒温的病房里面很惬意,可是这种肉体的舒适无法阻拦王建业想回家的心情。
“今天还不行,医生说要留院观察。”苏菲的语气很温和,那不是对一个调皮撒娇的孩子说话的语气,而是带着惋惜的情绪实事求是地向领导汇报工作进展的姿态。
“好吧。”王建业也破天荒地没有胡搅蛮缠。实际上,他已经好久没有对苏菲耍无赖过了,他甚至有一点怀念那种感觉。
“要是你有事情要忙,可以不用留在这里陪我。”王建业此时的表现,像一个经历了家庭破碎之后瞬间长大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写书什么的,有很多事情要做嘛!”他咧着嘴冲苏菲笑了一下,发现说违心的话、再做一全套的动作来掩饰它,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消耗能量。
“先吃早饭吧!饿了吧?”苏菲再次拍拍他的手背,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回被子上。
病号的早餐一如既往的丰富,紫色的蒸紫薯,黄色的小米粥里面漂着红色的枸杞。盛在小碟子里面的是浅绿色的凉拌黄瓜,因为是纵剖切开的,而且又去掉了中间的瓤的部分所以呈现出了许许多多个接近半月的形状。
“凉拌黄瓜,佐粥刚好。”王建业一边笑着说,一边开开心心地接过苏菲递过来的筷子。
“你要不要吃这个?”这样说着的时候,苏菲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了两根装在塑料袋里面的油条,朝王建业展示了一下。
“油条啊!”王建业激动的心情用不着掩饰。他是喜欢吃油条的,从小就喜欢,幼年时代跟着爷爷奶奶上街的时候就最馋早点摊的油条。青年时代的他常常以烧饼包油条果腹,一边伸长脖子往下咽,一边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水。但是跟苏菲结婚之后,王建业就很少吃油条了。原因是苏菲觉得油条不健康,一方面是油,不知道是用了多少天的,另一方面是在苏菲看来,炸这个过程本身就破坏了食物的营养价值。
阔别油条多年的王建业不禁咕咚咽了口口水,然后大声说:“要吃!”苏菲一直不许他吃油炸食品,今天却突然给他买了油条。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此时此刻的王建业,关注的重点不在那里。“有两根嘛,”他接过苏菲递过来的塑料袋,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苏菲,说:“要不我们一人一根吧!”
“我不吃,你全吃了吧。”苏菲看着眼前这个与她共处了四十多年的男人的灿烂的笑脸,这张脸她是如此的熟悉,但是越盯着看越觉得其中有着不由分说的陌生,但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视线,使它离开那张阳光灿烂的大脸。
“我们一起吃嘛。”王建业恢复了往常的不依不饶。说着他从袋子里掏出一根油条捏在手里,把剩下的那根油条连同袋子一起递给了苏菲。
“好吧,那我吃半根。”苏菲不忍心他一直举着,接过了袋子,拿出油条撕了一半下来,用手指捏着,慢慢地咬着。
人活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知道有一个一起分吃同一根油条的人,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慢慢咬着油条的苏菲,不知不觉间,眼眶都湿润了,热乎乎的。她想抬起手用手背擦一下眼眶,但是手举到半空中又停下来了。停在半空中的手,拐了个弯去捞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小的时候经常听奶奶说的一句俗语,王建业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意思是看着这个也想吃看着那个也想吃,往自己的碗里搜罗了一大堆吃的,可是肚子又装不下,只好留在碗里。看着苏菲收拾碗筷的时候,王建业想,那句想不起来的俗语拿来说现在的自己真是太合适了。
小米粥他只吃了几口,紫薯掰了一点下来,凉拌黄瓜吃的稍微多点,但也没吃到一半。他自己率先拿在手里的那根油条倒是吃下去了,但是是以一种无论如何都要吃下去的心情强迫自己咽下去的。
王建业很委屈,他知道那句俗语是批评小孩子不爱惜粮食的,但他认定自己绝对不是不爱惜粮食的人。苏菲拿起剩下的半根油条问王建业还吃吗,他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吃不下了。”他想,至少那半根油条,他没有动过,苏菲还可以接着吃,剩下的恐怕要浪费掉了。
吃完饭之后王建业倚靠在床上,安静地坐着,不想说话。
苏菲把椅子搬过来,在他的床边坐下,也不说话。
“你回家去吧!”突然转过头来的王建业突然说,“回家去写书。”
“那好吧。”苏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事情给我打电话。”她说着挤出一个笑脸,歪头用右手手指做出一个“打电话”的动作。
“好。”王建业用嘶哑的声音回答,那个字像是经历过枪林弹雨一般遍体鳞伤。
“那你睡一会儿吧,我会请护士多多关照你的,不用担心。”苏菲走近他,像是又准备拉起他的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停下来了。
“哦,对了。”苏菲说着走向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提包。“手机,”她把黑色的老年机和充电线放在床头柜上,朝王建业的方向推了推,“已经充满电了。”
“药,”她接着说,把白色的小药瓶放到床头柜上。塑料瓶与柜子的木板接触的瞬间,瓶子里的药片发出不安的哗啦声。
“小凯或者小苗,你想不想见谁?我叫他们下午来?”放下药瓶把手提包拎在手里的苏菲并没有赶紧转身离开,而是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不用,我很快就出院回家了。”王建业像一个任性的孩子,鼓着腮帮子倔强地说。
“好吧,”苏菲站着一动不动,“那我走了。”她虽然这样说着,但脚却一步也没有挪。
“等等,”王建业说出了他所揣摩的苏菲期待他说的话,但接下来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今天几号了?”他终于嗫嚅出了一个问题。
“8月7号,星期天,今天立秋。”苏菲慢慢地回答他。“那我真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说完她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慢慢地转身离开了。
那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一直到在走廊里慢慢消失了。
人总是想知道自己在哪里,在时间的哪里,在空间的哪里——可是,这些其实都不重要。至少对于现在的王建业来说,这些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他闭上眼睛,感到自己追赶上了苏菲的脚步声。他乘坐着她的脚步声,漂浮在天空中,像被风吹动着一般一起一伏地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但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右手拎着她的手提包和那个保温饭盒,左手抬起来擦着眼睛。
“爷爷,”怯生生的稚气的声音打断了王建业的跟踪,他睁开眼睛,在终于适应了光线之后,看到站在床前的傅玲玲和黄依依。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傅玲玲把右手按在依依的肩膀上,小女孩穿着淡蓝色的成套的短袖T恤和短裤。傅玲玲的左手仍吊在脖子上,不过额头上的纱布已经取掉了,透过刘海隐约能看见一道不小的痂。
“王老师,”傅玲玲瘪瘪嘴,用不太好意思的表情说:“今天是星期天,依依不上课。我这会儿有点忙,照顾不了她。能不能让她待在这里,您帮我看一会儿?”她一面说着一面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请求他的答应。
王建业很感激傅玲玲的说法,那么多个没有他的星期天都过去了,帮忙看孩子显然只是她不让他太尴尬的托词。“好啊!”他朝小女孩伸出自己的左手,“来,到爷爷这边来。”
之后,傅玲玲就告辞了。当然,走之前她问了王建业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王建业回答说没有,没什么想吃的,没有胃口。
真傻啊!傅玲玲走出病房的时候,王建业想。苏菲没有告诉她这老头现在吃不了啥了,这老头要无我了啊!
被王建业当成孙女的小女孩有着极强的自娱自乐的能力,她带来了图画本和水彩笔,就跪坐在椅子上,趴在王建业的手边画画。看不出来她在画的是什么,是小花小草吗?还是小猫小狗呢?看了半天,王建业才意识到小女孩描画的,是躺在病床上的自己。
他突然觉得有点难为情起来,给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当模特。
画好了画的依依把图画本举到了王建业的眼前,“爷爷,你看!”图画本上的图案,线条稚嫩,时不时有明显的抖动。颜色很鲜艳,不像现实中这般单调。王建业穿上了大红色的褂子,虽然因为画家抖动的手,褂子上还垂下来了两根长长的带子。画家本人可能也觉得带子不够美观,所以又用粗细不同的线条强行把它们打成了蝴蝶结。
“嗯嗯,好看。”王建业不善于与孩子互动,只是一面夸赞一面竖起了左手大拇指。“这画的是我啊?”他觉得有必要就画面的内容与孩子进行进一步的讨论,但开了个头又担心自己接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小女孩一边回答着,却一边把图画本随意地甩到王建业腿上。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药瓶子上面,下一秒,她已经把它攥在手心里了。
“这是什么?”她仰起脸来问。
“这是药。”
“是很苦的药吗?”
“是很苦的药。”其实药是什么味道,王建业不知道,他总是一口吞下去,来不及尝出味道来。但他觉得,让小女孩觉得药是苦的,比较好,免得她弄进自己嘴里。
“肚子疼的时候吃的药?还是头疼的时候吃的药?”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姑娘。
“是,生气的时候吃的药。”王建业想回答,是心脏疼的时候吃的药,但是他转念一想,下面搞不好要向小姑娘解释心脏是什么了,所以赶紧改口。
“那你会生气吗?”小姑娘上下摇动药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不会。”这应该算是实话,药瓶里的药王建业好久没有用过了。虽然说对自己生气这件事情他不久之前才刚刚做过,但对自己生气不算生气。
“哗啦——”王建业看到许多白色的小药瓶朝下飞去,声音应该是撞击垃圾桶的底部发出的。
“我帮你扔掉了。”小姑娘得意洋洋地甩了甩瓶子,确保一粒也没有剩下来了,然后盖上瓶盖,把瓶子放回床头柜上。
王建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生气?刚刚才说了自己不会生气。教训她?好像根据他们的对话,她的做法一点问题也没有。他犹豫了半天,从喉咙里掏出来了两个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