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陈木已经在车美人家的外面了。
他是怎么到这里的?
午睡醒了之后,外面又滴答滴答的下起了雨。绵延不绝的小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样子。陈木起床之后,远远地就看到艳艳平常用的伞挂在冰箱旁边。
陈木于是给艳艳打电话,可是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温柔的道歉。
给艳艳打电话,听到这样的回复——这对于陈木来说绝对不是奇怪的事情。但话又说回来了,以前手机没电的原因是因为要给孩子们拍摄视频,今天,这样的理由似乎并不能成立。
陈木左思右想,决定拿上伞去接艳艳。
他当然只能步行。雨越下越大,就像是天空中有个人瞄准着陈木在发射水枪一样。不,不仅仅是陈木,周围的一切,房屋、道路、花草树木,无一不是那个人冲刷的对象。陈木举着伞走在倾盆而下的雨水之中,透过雨帘看着这个世界。
看不到人影的小吃街愈显凋敝。炒面炒饭的摊子没有开张,但是他们的雨棚因为顶上兜满了水很形成了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路两边白墙黑瓦的房子,朦胧之中竟然有了一丝古韵。空气中弥漫着大小瀑布合唱的声音,间杂着叮咚叮咚不知名的打击乐。
现在时间是下午4点,陈木没想到节假日没到饭点的小吃街竟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继续往前走,走得并不快,因为要小心别让鞋子带起的泥水溅到了裤子上,所以每一步都要小心地走外八字。实际上,再怎么努力,衣服还是慢慢地湿了。裤脚是最先湿的部分,然后水分逐渐向上蔓延。虽然扩张的过程需要克服重力做功,但雨水显然都是不惧艰难的战士。
没错,陈木穿的是长裤和短袖衬衫。整个夏天他都是这副打扮,脚下是一双有孔的黑色皮鞋。因为今天下雨,所以有孔的黑色皮鞋没有穿,取代以没有孔的黑色皮鞋。长裤是黑色的西装裤或休闲裤,视上班与否而定,他几乎不穿牛仔裤。衬衫,无论是春秋冬的长袖衬衫,还是夏天的短袖衬衫,全都是白色的。要么纯白,最多只有点不显眼的蓝色或紫色条纹。工作三年以来,陈木变成了这样一个,单从穿着方面来说,绝非有趣的人。其实,其他的方面也不好说。
他蓦然之间想起了艳艳那天在樱花树下打的那个电话。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预感,电话的那头,是一位男士。那么对方,是个朝气蓬勃的人吗?是个有趣的人吗?
他越想越觉得悲伤的情绪正在他的身体里蔓延开来。
当他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幼儿园时,他用力甩了甩头。消极的情绪已经几乎将他笼罩起来了,他就像行走在大雾弥漫的森林里面,伸手不见五指。
稍微走近一些,陈木发觉幼儿园外里面的大木门是关着的,旁边墙上的几个窗户也严严实实的关着。陈木试图说服自己窗户里正透露出灯光来,但灯光这种东西,至少眼下,完全是不以陈木的意志为转移的。
幼儿园的大铁门上挂着锁,一把粗粗的铁链条绑着门,然后经由一把大锁固定着它们——锁的位置,在铁门的外侧。
最后关头,陈木还是被消极吞噬了。
他不想回去,因为不想悲伤地发现艳艳不在那里。不,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以至于他不想去看看真相。他用微微颤抖的右手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左手举着伞,所以他只能单手完成输入电话号码的任务。他好不容易做到了,大拇指却在拨号键的上方停住了。
他按熄了屏幕,把手机塞回了裤子口袋里。冰冰凉凉的感觉告诉他,右肩湿了。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车美人家的外面了。
温暖的黄色的灯光从大大的窗户里照射出来,车美人侧脸的轮廓印在窗户上。看得出来,由于吊灯在她身后的屋顶上,所以她侧对着窗前的书桌坐着。她的手里拿着一本书,影子上的书时不时被轻轻翻动着。
我要稳稳的幸福,陈木的脑海里回旋起一句歌词。那是艳艳所看的某部电视剧的主题曲,在之前的某段时间里,时不时遛进陈木的耳朵里来。
哗啦哗啦的雨水里面,那个照射出温暖的光的窗户。坐在窗前的那个静静读书的女子,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稳稳的幸福”了。
就在陈木这样想着的时候,一辆大黑车从旁边的路上开了过来。车灯的光照射过来的时候,陈木发现自己的脚边多了一道影子。他赶紧扭过头朝前走去,假装成只是匆忙一瞥的行人。但这假装能有几分相像,车上的人究竟看到了多少,已经不是陈木能够决定的了。
绕过他前一天上午停在那里的白车,陈木钻进了同一栋楼的2单元门里。他收了伞,站在门后的黑暗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
大黑车没有从2单元的门口经过,引擎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还能听见。“嘟—嘟—嘟—”,大黑车似乎按响了喇叭。
陈木从2单元门里探出眼睛往外看。闪烁的车灯照射着距离他5米左右的地方,地面上有白车显著的影子。得益于白车的存在,从黑车的角度应该看不到他——陈木松了口气。
但让陈木万万没想到的是,下一幕他看到车美人从1单元的门里面跑出来。她撑开一把粉红色的伞,小跑到了车前,用手拉开副驾后排的车门,从里面牵出来一个孩子。这是陈木的猜测,白车挡住了,画面遮遮掩掩。车美人左手撑着伞,右手牵着孩子,她弯着腰,正在同车后座里面的人说话。
陈木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他不是在偷听,对,他也不是在偷看。
滴答滴答……
……儿童节……上小学……下周……
车美人的声音陈木一句也没有听到,声音来自于一个年龄更大的女人,有某种方言的口音。
最后的语句是清脆的。爸爸妈妈再见。声音的来源是小女孩,应该是黄依依。
大黑车掉头开走的过程,陈木又一次缩回了黑暗中。伞在他的手里滴答滴答地滴着水,水滴到了他的鞋子上面,但是他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他想起艳艳说过的那个“外公外婆”还是“爸爸妈妈”的故事——那居然是真的。
陈木在2单元的门口的黑暗中站了很久。直到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中年男人收伞的时候把水滴溅到了陈木的身上,他才在男人狐疑的目光注视下从2单元门走了出来。
窗户还在,当然,它不会跑掉。陈木的意思是,里面的灯还亮着。但是,床帘拉上了,什么也看不到了。陈木疑心是不是刚才车里的人,跟车美人讲了什么,有个男人在外面张望之类的话。他十分沮丧又懊恼地往回走,脑海中一直思索着“爸爸妈妈”与“外公外婆”的问题。
直到走到了家门口,伸手到裤子口袋中掏钥匙的时候,陈木才想起来,他没有找到艳艳。他把掏钥匙的手收回来,在门上敲了敲。
没有回应。
陈木掏钥匙,开门,走进去,把滴水的伞拿到阳台上去撑开。他在大房间的书桌前坐下,书和手机都没有拿出来,他只是在黑暗中坐着,静静地坐着。
一百个摊牌的理由,她在樱花树下面打的电话,她对他的若即若离,她谎称加班却不知所踪……可是当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传来的时候,陈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他在脸上摆好笑容,朝防盗门迎了上去。
“怎么不开灯?”艳艳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哦,我刚刚睡醒。”陈木撒了谎。
“晚上想吃什么?”艳艳一边从身上拿下红色的香奈儿包包,一面问。
陈木想,她居然久违地想做饭了。“我买了番茄和黄瓜,冰箱里还有鸡蛋,可以做番茄鸡蛋面。或者,番茄鸡蛋盖饭。煮饭时间要长一点。”
“你想吃饭,还是吃面?”艳艳一边用皮筋绑头发,一边问。
“饭。”陈木几乎是很不好意思地说,他已经吃了好几顿面了。
“那就煮饭吧,明天中午还可以炒饭吃。再做一个凉拌黄瓜好了,你来帮我削黄瓜吧!”艳艳把围裙系上,朝厨房走过去。陈木赶紧跟过去。
陈木晾在那里的伞立刻就映入了他的眼帘,艳艳应该也看到了。陈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没有说话,艳艳也没有问。不知道为什么,陈木觉得自己反倒更像是理亏的那一方。
蹲在厨余垃圾桶前面,用削皮刀刨着黄瓜皮的时候,陈木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艳艳哼歌的声音。她心情很好,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阳台上的伞,更有可能,她看到了却根本没有往深处想。也许,她认为陈木打着伞去买了菜。不管怎么样,她不知道陈木已经知道了。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比刚才居然稍微亮了一些。大雨倾盆、铺天盖地的样子居然转个身就忘了。陈木才想起来自己的右肩和裤脚,他伸出手背去试了试,他穿在身上的湿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