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很沉,也许是因为身体确实累了。王建业什么梦也没有做,或者说等他醒来时完全不记得做过梦了。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开眼睛,然后不由自主地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手背打到了床头的木板上,咣当一声,但是不疼。
他翻身起床,想着在他睡觉的这几个小时时间里,苏菲是不是已经外出回来了。
客厅的灯关着,电视也关着,时钟告诉王建业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他踱到玄关的位置,确认苏菲的布包正挂在门后的粘钩上,而她的晴雨伞也折得整整齐齐的摆在毛巾下面的小筐里面。
在家的,但是在哪儿呢?
王建业又踱到厨房去,轻轻地推开门,悄悄地探头进去。没有,没有人,苏菲不在这里。
那么在阿伦的房间?苏菲是喜欢待在那里的。王建业又去检查了那个房间,还是没有。苏菲哪去了?
家里只剩下最后一个房间了,就是一直被他当作书房,现在又几乎被清空了的那个房间。那里不是苏菲喜欢待的地方,以前王建业坐在里面的时候她很少进去,只是偶尔给他端一杯水,但是放下水马上就会转身离开。苏菲的书在那里,完全是因为只有那里有能够用来摆放们的空间。即便平时要看哪本书,她也只是取出来,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去看。
王建业满心疑惑,但还是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苏菲就在那里,坐在书桌前,他的靠背椅子上。她背对着他,但是坐得直直的,就像个认真学习的学生。
“你醒了?”他的脚步声惊动了苏菲,她回过头来看到了他,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这小书房真不错,待着还挺舒服的。”她好像看穿了他的疑惑,解释道。
“嘿嘿。”王建业抬起胳臂挠了挠头皮,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
“现在几点了?真是的,待在这里都忘了时间。”苏菲朝摆在书桌一角的手机伸出手去。
“五点半了。”王建业抢答了。
“哦,那得做饭了。”苏菲缩回了手,合上面前的书站了起来。“来帮我?”她走过王建业身边的时候,突然这样说。
“好!”王建业欣喜地回答。在跟着苏菲走出书房之前,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书桌,想看看苏菲正在看的是什么书。那是一本《美食情书》,淡蓝色的封面上一个端着盘子的卡通女孩,还有一个卡通男孩坐在后面不远处的靠背椅子上。书的内容有可能是菜谱,王建业没有翻开看。但无论怎么说,都不像是适合苏菲这个年纪的人看的书。
王建业收起疑惑,往门外走去,路过摆着苏菲的书的那个书架,以前那些发黄的老旧的菜谱已经捐出去了,不知何时上面又出现了几本书,是新的,有几本胶封还没有拆开。看样子,苏菲把书捐了之后又后悔了,她果然还是不能离开菜谱书,王建业这样下了结论。
王建业只在书架前略作停留,没有伸手去翻那些新的书。以前的那些,他也没有翻过。
两个人一起生活呢,也是这么回事吧。每天生活在相同的空间里,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但是真正的相互了解深刻吗?就算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别的人都更深刻,但说到绝对值未必能有多少。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终归还是表面的多,内心的少。就好像对书,只是熟悉它的封面,但没有打开去看它里面的内容——这样对书的理解能有多少呢?
王建业是书,苏菲也是书,现在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果真阅读过她。
他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苏菲给他摆了一把挂着水滴的嫩豇豆,又在他的面前放了一个汤盆和一把厨房剪刀。苏菲给他示范,怎么沿着纵切面把豇豆剖开。其实不用她示范,这件工作王建业很小的时候就帮他的奶奶做过,印象深刻。而且,就是苏菲也已经给他示范过很多次了。
他一边接近“机械”地剪着豇豆,把他们裁成一节一节地放进汤盆里,一面胡乱地想着事情。和苏菲结婚的时候他26岁,苏菲24岁,现在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40年了。苏菲在和他结婚之前过着怎样的人生,他只知道一个梗概。而他自己在和苏菲结婚之前的生活呢,就算零零散散给她讲了许多,她也不可能完全体会他的体会。
这之后的40年呢?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生了两个孩子,一起把这两个孩子养大,孩子们读书、恋爱、结婚、离开家,他又恢复了和苏菲相依为命的状态。这40年来,他在苏菲的身边,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对苏菲的不了解仍在积攒之中。
不可能完完全全了解另外一个人的,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每个人的世界都是自己和除自己以外这两个部分,别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进到你的“自己”里面来,再亲密也不行。
王建业想起午睡之前苏菲告诉他说自己不去跳舞了,他当时脑袋并不清醒,所以只是感到吃惊。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以为苏菲是因为喜爱跳舞才去跳舞的。她比他小2岁,但是她50岁就退休了,而他要一直干到60岁,所以她比他早退休了8年。她就是在那8年期间的某个时间开始跳舞的。
王建业记得那个时候,苏菲每天早上和他一起出门。他去上班,而她去买菜。他中午回到家,苏菲已经做好了饭菜。下午,她又和他一起出门。他去上班,她去跳舞。等到他傍晚下了班回到家,又有一桌饭菜再等着他。
王建业人生中第一次想到,也许苏菲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家里,也许她感到孤独。他想起自己那个时候还嘲笑她,说她真是业务繁忙。他回想起这些,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
他把剪好的豇豆丝端到厨房门口,站在那里看着苏菲的背影。她正在翻炒着锅里的菜,翻炒了几下,用右手拿着锅铲子在左手的手掌上拍了几下,黏在锅铲子上的不知道什么纷纷掉回锅里。她把锅铲子放在备餐台上的一个空盘子上面,然后给锅盖上盖。
这些动作,这些年来,不知道苏菲重复了多少遍。
“剪好了?”先开口说话的仍然是苏菲。她走过来把汤盆从他的手里接过来,一边说:“再炒一个菜就吃饭了,饿了没?”
王建业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突然停了下来,用力地点点头。他退回餐桌前,坐在那里等着开饭。
晚饭是番茄炒蛋、韭菜炒豆干和辣椒炒豇豆丝,主食是硬邦邦但是脆生生的烤饼子,苏菲说是回来的路上顺道买的。
王建业噎得脖子伸多长,苏菲赶紧给他倒了杯水,“是不是该打个汤呢?”她一边把水杯推到王建业跟前,一边喃喃自语着。
“没事,没事。”王建业说话带喘,但还是出声安慰。
“其实,我准备自己写一本菜谱来着。”苏菲突然这样说,王建业差点又噎到了。
“你记得上次的披萨店?小苗做的那个手绘菜单?”苏菲若有所思。
王建业点了点头,确实记得,而且印象深刻。
“小苗向我建议我们一起出个手绘菜谱来着。我负责整理过程,她负责画画。你觉得怎么样?是个好点子?”
王建业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立刻摆出赞赏有加的表情:“啊呀!我家要出一个作家了!”
“哎呀~”苏菲竟然视线下移,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事情还没开始干呢,能不能做成还不知道。”
“一定能成!”王建业拍拍自己的胸脯,仿佛胸有成竹的是他自己。“为了给大作家做好后勤保障工作,有啥你就吩咐我。”他再次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
“暂时倒没什么要你做的事情。”苏菲说的非常含蓄,王建业怀疑从头到尾都不会有需要他做的事情,不过他还是笑着接受了苏菲的好意。
“还有一件事情,”苏菲突然皱起了眉头。
“什么事?”王建业挺直了后背,他也跟着紧张起来了。
“就是上次你遇到的那个男人,”苏菲小心地造句,避开了跳楼啊自杀啊之类的字眼,但王建业还是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海星一样的身体。苏菲接着说,“并没有追悼会,也没有遗体告别仪式什么的,听说很快就火葬了,毕竟现在是夏天。”苏菲停顿了一下,“那是个跟我们院有合作的公司,派在这里的驻点,所以他不算是我们院里的职工。但对方的公司似乎也想息事宁人,毕竟发生的地界属于院内,所以很干脆地给了一大笔补偿。所以,那家人的生活应该暂时不成问题了。”苏菲很谨慎地用了“暂时”这个词,确实,一下子拿到了男人用命换来的一大笔钱,以后会怎么样还真是不知道。
王建业默默地拿起啃了一半的饼子,直愣愣地盯着韭菜和豆干。他咔嚓一声咬下一口饼子,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基本上算是最好的结局了。赔了一大笔钱的公司可能要难过一阵子,但公司毕竟不是某一个人,每一个员工的生活还是照旧。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带着失去了爸爸的孩子,现在有了一大笔钱,精打细算着应该能撑到孩子长大挣钱,暂时看不到山穷水尽的风险了。
可是那个男人呢?王建业还能想起他向下趴着的脑袋,他被血凝结了的稍有花白的黑发。现在他应该以灰的形式躺在某个漆黑的小盒子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包围着他,但他已经没有可以伸出来的手了。
王建业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难过,但他说不出话。
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自己的选择啊!裁员的消息,应该早有风声,他说不定早就预计到了。在那一天之前,他是不是已经有很多个夜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左思右想然后选择了这一条路?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那个男人自己的选择啊!即使在他费劲爬上办公室窗户,往下面望下去,感到眩晕甚至恐惧,可他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最终的选择。
那别的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哦。”王建业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仅有一个字,听上去十分冷漠。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苏菲轻声细语地说,不知道是在为这个事件里活下来的人开脱,还是在为王建业的冷漠开脱。
吃完饭之后,王建业把苏菲推进了书房,声称碗由他来洗。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情况,王建业与碗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只要彼此见面的时候没有食物从中调停,差不多都会闹出冲突。一般情况下,王建业是从来不主动要求洗碗的,毕竟苏菲也已经宣布厨房是他的禁地了。
但是今天不一样,是苏菲要迈上作家生涯的日子,王建业再怎么无能为力,也必须点做出点什么。他向苏菲打包票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碗的仇早就烟消云散了。实际上,他确实很多年没有打碎过碗了——因为他几乎没有什么端起它们的机会。
苏菲带着狐疑的表情盯着他,一开始不同意他踏进厨房。但他一再坚持,苏菲只好做出了让步。可能她已经做好了,收拾残局和购买新碗的心理准备了吧。
最后王建业还是完成了任务,算不上出色,有一个盘子脱离了他的手落到了备餐台上,但并没有摔碎。只是盘子的边缘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小小的豁口,不仔细看的话,发现不了。王建业带着侥幸心理,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把盘子啊碗啊摞进了碗柜里面。
当然,他忘了把碗上的水擦掉,就那么湿漉漉地放进去了。这些情况,待到苏菲发现的时候,还要悄悄地返工一遍。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天,是值得纪念的一天。他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