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王建业比以往醒的晚。夜里回到家之后,苏菲几乎什么都没问,就帮他拿干净衣服让他洗了澡睡觉。他乖乖地按照苏菲的安排活动,可是,虽然热水澡让他的身体放松了,他躺在床上却仍然睡不着。苏菲就在他的旁边,听她均匀的呼吸似乎已经进入梦乡了。王建业不敢翻来覆去,因为稍一动弹老旧的床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所以,他与床,或者说与他自己僵持着,脑袋里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回放几个小时之间看到的、听到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电影不停地回放、回放、回放……
直到早晨,他醒过来,才确定自己确实曾经睡着过,但是究竟睡了多久,却不好说。睡眠的质量,不用说,很差。他感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甚至每一块皮肤都在打哈欠。
镜子里的自己老态龙钟,眼袋长长的垂下来,脸上的、脖子上的皱纹也比平时更深邃,仿佛那里面隐藏着无数的眼睛和耳朵,随时都会扒开周围的皮肤偷窥、偷听外面的状况。王建业感觉自己像一部老爷车,对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已经感到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灯脱落扯着电线撞击着车身,只能忍住疼痛摸一摸车门上的凹陷甚至连疼痛也逐渐被麻木的感觉取代了……
他抬高手臂,想用湿毛巾把翘起的、花白的头发摁到贴近头皮的地方,可是只要他刚刚抬起手臂,倔强的头发就再次坚定不移地昂起了头颅。
所以,当他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脸洗过了,胡子剃过了,可是他比进去的时候还要乏力。
“吃早饭吧?”看见他出来,苏菲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说着一边朝厨房走过去。王建业只瞥到了一眼苏菲的侧脸,可是他立刻就觉察到了苏菲的担心。他意识到对于自己的狼狈不堪,苏菲绝不是视而不见的。他不想她担心,所以他强打精神,挤出个笑脸,尽可能快地把自己拖到餐桌前坐下。
“盐蒸橙子,”苏菲把盛在白色瓷盘子里的一个黄黄的橙子轻轻地放在王建业的面前,“昨天晚上你有点咳嗽,所以我早上做了这个。先把它吃了,然后再吃早饭。”
“好,好。”王建业接过勺子,揭开橙子已经被切掉了的顶部,然后剜起一点果肉塞到嘴里。酸味在他的嘴里弥漫开来,像是春风吹过寒冬笼罩的大地一样,把他逐渐唤醒。
“果肉好不好挖?”苏菲坐在他的对面,关切地问。
“嗯,好挖。”正在接受春之洗礼的王建业笑着回答,一滴鲜黄的橙汁顺着他的嘴角朝下巴流去,可是半道上却停住不动了。
“那就好。我是刮西红柿皮的时候想起来的,做盐蒸橙子之前,先把橙子按在桌子上揉一揉,滚几圈,说不定橙子的肉会更好挖一点。”苏菲抿着嘴巴笑,眼睛弯弯的。她的脑袋微微朝着王建业的方向倾斜着,不过她自己也许没有注意到。
“嗯,嗯。”
只要对食物还有欲望,就是人生还有希望,王建业下意思地伸手摸了一下裤子口袋里的药瓶子。昨晚的事情不算什么,他的老伙计都没有闹罢工来着。
早餐是抹上菠萝果酱的面包和酸奶。王建业不知道苏菲是什么时候做的菠萝果酱,他印象中上次吃菠萝还是看见海星男人的那天中午,那顿饭他几乎什么都没吃。面包是从小区门口的蛋糕店买的,全麦的切片面包。王建业注意到桌子上还有一罐蜂蜜,所以把它拉过来,想抹一些到面包上。不想,却被苏菲拦住了。
“蜂蜜是给你加到酸奶里面的。”苏菲抬手指指王建业面前的小碗。王建业这才注意到今天的酸奶与往日不同,不是盛在纸杯中的,而是盛在小碗里面,形状也不完整,像是从大块上切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弄碎了。
“我自己做的酸奶,因为没加多少糖,所以酸得很。你尝尝看,再加点蜂蜜调味。”苏菲解释说。
王建业一脸疑惑,用酸奶碗里的小勺子挖起一勺放进嘴里,立刻变得龇牙咧嘴了。
苏菲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边笑边说:“怎么样,没错吧?自己做的酸奶,真是酸得要命啊!”
“嗯,嗯,嗯。”王建业一边应答着,一面往嘴里塞甜甜的果酱面包。
“你有酸奶机?”嘴里的酸味好不容易被压制了,王建业才想起来问这么一句。这是苏菲第一次自己做酸奶,他可不记得家里有酸奶机这种东西。
“有啊!你不记得了?”苏菲一边往自己的酸奶里舀蜂蜜,一边嗔怪地说:“有一年,单位发了城里的大超市的购物卡来着,我们临到最后几天才想起来,赶紧冲去采购了一番。就是那时买的酸奶机。”
“哦哦,那时候啊,那可是好多年前了。”王建业惊讶于自己居然把那么有意思的回忆忘掉了。
“是啊,那会儿的酸奶机只是个恒温箱,只能做酸奶、做米酒、发面。现在的电器功能可就多了,比方说面包机,不但能做面包、做果酱,做酸奶、做米酒、揉面发面也是小菜一碟,多厉害啊!”苏菲的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
牙齿正咬到果酱上的王建业听到了“果酱”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那,买个面包机?”他的语气是提出建议,定夺的大权在苏菲那里。
“不要。”苏菲的拒绝十分坚决,令王建业感到十分意外。
“为什么?”
“如果买了面包机,酸奶机就成了多余的东西了。而且,面包机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全都交给它来做了,我多没意思啊。”她说的话王建业不能理解,人类发明各种工具、不断发展科技,不就是为了减少自己要做的事情吗?怎么会不愿意把工作交给机器来做呢?
“如果真的说买什么,我倒是想买一个烤箱。”苏菲紧接着说。“虽然烤箱能做的事情,平底锅勉强也都能完成,但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烤箱那么好。”
“嗯,嗯。”王建业一边嚼着面包,一边点头。烤箱已经在这个家的购物清单上盘踞很久了,王建业早就表达了他的赞同。但是,名叫烤箱的东西一直没有入住到这个家里来,不知道苏菲究竟在犹豫什么。
“烤箱还蛮占地方,以前厨房放不下。”苏菲像是看穿了他心底的疑惑。“现在厨房里有地方放了。虽然我把酸奶机拿出来用了,不过七七八八的也扔了不少东西,空间反而空旷了。”
“哦,哦。”
“厨房里的用具看上去种类繁多,其实说到底功能无非那么几样。就拿西点这块来说吧,要么放到高温里面去,叫烘焙。要么放到冰箱里面去,冷冻上。披萨啊,海绵蛋糕啊,面包啊,属于前者。慕斯蛋糕呢,属于后者。还有面团的发酵,用酒曲做糯米酒啦,需要37度左右的环境。这些啊,说到底都是温度的控制。”苏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但她无异于对牛弹琴。王建业只是对披萨啊海绵蛋糕啊面包啊慕斯蛋糕啊感兴趣,对做法可不想了解。苏菲的话只是让王建业开始大量地分泌唾液而已。
但苏菲似乎并不介意王建业听懂了或是没有听懂,对她来说,或者只是把自己长久以来思考的结果表达出来而已,她接着说:“再比如说,蛋糕和面包,看上去很不一样对不对。虽然都是从外国传进来的东西,但是以前小地方都有蛋糕店,但是却没有面包店。这是为什么呢?其实蛋糕、面包和馒头、发糕一样都是被空气撑开了的面粉团子。蛋糕里面的空气是用物理的方法搅拌进去的,剩下三个里面的空气是由酵母菌呼吸产生的,或者由小苏打化学分解产生。从这一点来说,面包就是烤出来的甜馒头咯,无非是原料里面加了油。当然如果要细究的话,所用的面粉不完全一样,但是用做馒头的面粉也不是就做不出面包来。”
“再说加热到高温这件事情吧。你可以在燃气灶上面摆上炒锅、平底锅、小煮锅、砂锅,油多的是炸,少点叫煎,再少点叫炒,全放水叫煮——这些都是中国人最常用的烹饪方法。西方人呢?无论是烤披萨,还是烤面包,还是烤蛋糕,都是一个高达差不多两百度的环境,所以用燃气加平底锅盖上盖子也能实现,无非单面加热有糊掉的风险。而且,得不停地把平底锅盖子上的水擦掉,以便营造更高温度的环境。当然,要想双面加热,可以用电饼铛,但是会被压扁。”苏菲做了个展开双手从上下两个方向往中间压的动作,王建业忍不住笑了出来。
“所以,烤箱的妙处就在这里,它能提供一个相对开放的高温的环境,让它里面的东西均匀的感受到热。这很了不起。”
“像空调。”王建业趁机插了一句。
“像烧制瓷器的窑子。”苏菲若有所思的说,显然她的类比更贴切一些。
“听说现在出现了一种叫做空气炸锅的东西,说是无油煎炸更健康。其实只是把里面的空气加热到很热,把食物烤熟罢了。完全是个噱头,还不如烤箱实在。”苏菲继续发表她的见解。
“那微波炉?”好的听众要在适当的时候提出适当的问题,王建业正在扮演这样的角色。
“我不喜欢那东西,”苏菲一字一顿地说。“让水像磕了药一样在里面疯狂地跳舞,这对食物有什么好处呢?就算食物被迫产生了高温,也是它内在的恐惧不安吧。”
“那我们啥时候去买烤箱?”苏菲一连对两样东西发表了负面的评价,却对烤箱赞许有加,可见买烤箱是势在必行之事。
“我在网上看了几款,差不多就要下单了。”苏菲云淡风轻地说。王建业这才想起来,像很多年前那种一起去买电视机洗衣机的欢愉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有的时候会想,就好像烹饪看上去五花八门其实实质的东西却很简单一样,人生的实质说不定也很简单。”苏菲把玩着抹果酱用的小勺子,抬起脸来看了一眼王建业,然后低下头去接着说:“到我们这个年纪了,还说这种话,也许有些晚了。不过只要还有明天,就也还不太晚,对不对?”
说完,苏菲就开始收拾桌上的盘子和碗、勺子,然后端着它们朝厨房走去。王建业坐在椅子上完全没有动弹,烤箱啊空气炸锅啊微波炉啊,这些他都勉强听懂了,但是苏菲最后说的话,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坐着发了会儿呆,然后站起来朝书房走去。他只顾着想苏菲说的话,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比刚起床的时候已经有精神多了。
他在书房里待到了中午,想苏菲提到的“人生的实质”。这个房间在不久之前还满满地塞着许多东西,现在空旷了,但是并没有任何空虚的感觉。毋宁说,比起装满东西,空旷的感觉反而使人更舒服。人的一生,说不定也是这个样子,比起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来填充满所有的时间,倒不如放任一点,该空着的时候就空着,该闲着的时候就闲着。
这是第一次,王建业感觉自己作为一个家务和育儿方面的甩手掌柜并非那么面目可憎了。比起在不懂的事情上指手画脚,或许把它交给能做得更好的人去处理结果更好。在这里,当然指的是苏菲。还有许多别的事情,比如傅玲玲和依依的未来将何去何从,比如他内心深处对孙胜利的亏欠之情该如何弥补……这些事情,没有一件是他擅长处理的,但也没有一件是他使劲努力就能力挽狂澜的。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未来的事情还未到来。
苏菲说的对,人生的实质很简单。首先自己照顾好自己,做有用的人;然后能力之内给身边的人正面的影响,不要勉强;最后还是回归自己,内心平静地接受现实。此时此刻的王建业,仿佛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
午饭时间他把自己关于“人生的实质”的想法告诉了苏菲,当然,没有提到他对傅玲玲和孙胜利的感情。他犹豫过来着,说这些话会不会很肉麻,但是他想说。既然想说,那就说出来,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何必要考虑那么多,那么就说出来。
说出来,果然一身轻松。苏菲坐在对面,眯着眼睛看着他笑,像一尊观音。
饭后稍事休息,王建业困得不行,决定去午睡,把昨天的觉补回来。他走进卧室,看到床头柜上的钥匙,才想起来依依的事情还没完。毛巾已经不在那里了,想必是苏菲拿去洗了。他想起来要给傅玲玲把钥匙送回去,说不定还要去她家帮她拿点东西,他赶紧三两步奔回客厅,远远地瞧见苏菲正在玄关的地方穿鞋。
“你去跳舞吗?”他赶紧问。
“不是,我去医院看看依依。”苏菲一边说一边直起身子,王建业才注意到她的手上提着一个保温饭盒,就是之前给他送饭的那个。
“我也要去。”王建业立刻说。
“你在家睡觉吧,昨天晚上不是没睡好嘛。”苏菲从柜子上的小篮子里面拿出了折叠伞,拿在手里,她已经完全做好出门的准备了。
“好吧。”其实王建业也没有必须要去的理由,身体也未必吃得消。“哦,等等。”他慌忙出声,阻止已经转身把手放到门把手上的苏菲。
“这个,还给傅玲玲。电动车的钥匙。”他快步朝苏菲走过去,苏菲也向前跨了两步,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钥匙。
“那我走咯。”苏菲重新把手搭回门把手上,却没有立刻转动它打开门。她想了想,转过脸来对王建业说:“你过两天再去看依依好了,还是去一趟好。”
“嗯,嗯。”王建业站在离苏菲不远处,点点头。
“哦,对了。舞我不去跳了。”苏菲突然这样说,“本来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去跳的,所以我把跳舞这件事情从我的生活里‘极简’掉了。”
王建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苏菲眨了下眼睛,歪了歪头露出笑脸来,说:“就这些,你去睡觉吧!”说完,她转动门把手打开门走了出去,朝王建业挥挥手,然后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王建业慢腾腾地走回卧室里,他的手搭在身体两遍坐在床沿上,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躺下了,没多久他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