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王建业又钻进了书房。“不看电视?”苏菲一面收拾着碗筷,一面问他。
“哎。”王建业头也没回的应着。
晚饭有一道菜是韭菜炒鸡蛋,切碎了的韭菜被鸡蛋包裹在里面,味道非常鲜美。苏菲在餐桌上说了一些学跳舞的事情,可是王建业根本听不进去。他想起来孙胜利最喜欢吃韭菜粉丝鸡蛋馅儿的生煎包,许多以往的片段像是得到了春天雨水的滋润一般,从王建业的记忆里破土而出。
王建业想起来他和孙胜利有一张合影,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不远处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房子。孙胜利把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张大嘴巴笑着。王建业比孙胜利矮了几公分,彼时尚未开始发胖,一眼看上去是个腼腆的小伙子。那是什么时候在哪儿拍的照片了?
确切的答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但是肯定是差不多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张照片现在在哪儿呢?
这个问题王建业也想不出来确切的答案,唯一能够肯定的是照片肯定在书房里。这张照片孙胜利有吗?即使有,他在外面漂泊了这么多年,想必也早就遗失了吧。
王建业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他要去把照片找出来。等孙胜利来家里吃饭的时候,拿出来给他看。四十年前两个人都是意气风发的帅小伙儿,现在两个人都成老头儿了,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王建业这样想着,加快了往嘴里扒拉米饭的速度,也不细细咀嚼了,囫囵咽了下去。
“干嘛吃这么快?”苏菲发觉了王建业的异样,“在想啥?”
“韭菜粉丝鸡蛋馅儿,”王建业想了想,脱口而出。
“包子?”苏菲停下筷子,一脸疑惑。
“嗯,生煎包。”王建业一面把一块韭菜鸡蛋塞进嘴里咀嚼着,一面口齿不清地说,“我记得那会儿孙胜利最爱吃这个了。”
“哦?”苏菲抬起了一条眉毛,“那我就做这个?”
“嗯嗯。”王建业连连点头,“再炒几个菜,就够了。”
“要酒不?”苏菲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不知道哎,以前他是不喝酒的,但是都这么多年没见了。”王建业已经吃完了碗里的饭,正准备放下筷子。“打电话的时候问问他好了。”
“我看新闻上说的,大货车司机都是爱喝两口的。”苏菲把碗筷放到桌上摆好,“提神儿来着。”
“不能一概而论吧。”王建业说完,双手撑到大腿上,准备站起来。
“你等等!”苏菲连忙出声制止他,“打电话的时候,别忘了叫他带上媳妇儿。”
“哎哟!要不是你说,我还真忘了这出!”王建业一拍脑壳,用敬佩的眼神看着苏菲。
随后王建业就钻进了书房,他这次的目标是第二个书架,那上面除了书还有集邮册、相册等许多杂物,找照片的首选之地就确定是这里无疑了。
在开始收拾之前,还有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傅玲玲短信里提到的药的问题。现在坐在阴面的小书房里面,即便是王建业这样满身肥肉的人,也并不觉得有多炎热。可是几个小时之前在太阳底下暴晒的记忆,王建业想想还是发憷。
就算傅玲玲是他实际意义上的儿媳妇,也没有要她把药送过来的理由——毕竟把药落下,完全是王建业自己一个人的错。所以,不管怎么想,这一趟王建业都是不得不跑的。
王建业感到既郁闷又沮丧,他自己收拾的桌子,还从厨房拿了抹布过来擦了桌子,为什么就是没发现药瓶忘在上面了呢?难不成他已经老年痴呆了,还是瞎掉了?
如果没把药落在那里,就不用再去跑一趟。但是,因为把药落在那里了,所以还可以去一趟,去看看自己的孙女。如果不是药,估计很难再找到跑去看傅玲玲母女的借口,这样想来,药又像是得到了主人的暗示,故意留在那里的。亦或是,在王建业收拾桌子的时候,药故意躲到了小马马克杯的背后,也说不定呢?
这一趟去,不能空手了,要给依依买点东西。可是要买点什么给她呢?要么玩具,要么小人书,要么零食,想来也就只有这些了。看样子得去一趟超市呢!
那么,干脆明天晚上再去好了。可以吃完晚饭之后再去,那个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即便空气中有余热,也不会热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了吧。
还有一个问题,要喊上苏菲一起吗?能让苏菲再见见孙女,自然是很好的。可是,恐怕难以解释药为什么在傅玲玲那里这件事情。况且,今天中午傅玲玲才告诉了他依依的身世,一时半会儿三个人都还没有适应以新的身份相处。所以,在磨合到了默契的程度之前,还是不要把苏菲牵扯到其中比较好。
让苏菲和依依相处,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王建业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明天晚上去你家拿,可以不?”王建业在手机上抠出来这几个字,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发出去之后,手机半天没有动静。傅玲玲想必是在忙别的,没有看到信息。王建业把手机放回书桌上,准备一边收拾一边等消息。
计划仍旧是重复下午的操作,从书架的上层开始,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拿下来,擦干净。再把空出来的书架隔层也擦干净,最后,等水渍差不多干了之后再把分类好的东西放回去。王建业单手叉腰挺着肚子站在书架对面看着上面的东西。
第二个书架的位置基本上正对着书房门,王建业后退到靠着门,站在那里看着书架。第一个书架上全是书,上两层是科学史书,下两层是物理书,被挑出来的内部出版物现在正堆在门边的墙角上。第二个书架的最上面一层,摆了些不明所以的东西,其中最大的是一个已经变成灰色了的原本应该是白色的毛绒玩具狗。王建业记得那应该是小苗出生的时候,同事送来的礼物。
小苗出生的时候王建业是40岁,还算年轻的处级领导。当时他看上去很有前途,还要再步步高升的样子。所以送来的礼物远不止这个玩具狗,还有需要其他的东西,电动玩具车之类的。另外也有给苏菲用的东西,大体是些补品之类的。
其他的东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现在唯有这只毛绒玩具狗剩了下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在王建业的书房,而不是小苗的(也就是阿伦的)房间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除了毛绒玩具狗,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现在都已经落上了厚厚的灰尘。一个长城形状的镇纸,那是几年前他和苏菲一起去北戴河疗养的时候买的。疗养是单位组织的,路费和住宿费都可以在一定额度之内报销。吃饭和买东西,肯定是不管的。
出去旅游还不如待在家里舒服,王建业越是出门就越是想回家。他的身体像是会对床挑三拣四,并不是所有的床都能让他安睡。除了睡觉以外,最大的问题是走路。旅游一天下来,走得两条腿都要肿了。对散步王建业是不抗拒的,但是出门旅游绝不是散步,为了跟上其他人,还不能走得太慢。另一方面,王建业对在外面吃东西的感觉只有五个字:“又贵又难吃”。简简单单的炒蔬菜,都要十几块钱一盘子,而且还没有苏菲做得好吃。哼!完全不能理解花钱去吃的人的想法。
综上所述,在王建业的心目中,出去旅游不啻是一种“花钱买罪受”的行为。
为什么会在北戴河买了长城形状的纪念品呢?长城王建业是没有去过的,由此可推断他并非什么“好汉”。恐怕是在北戴河的纪念品店里逛来逛去,实在不知道买什么好,所以就拿了一个看上去还算顺眼的东西吧。
为什么是镇纸呢?完全不得而知。王建业并不写书法,也不画国画,苏菲也不。其实他家里连宣纸和毛笔这样的东西,都不存在。为什么会带一个镇纸回家呢?谁知道呢?
出门旅游了,就会想着总不能就这样空手回去了吧。所以,有的人拼命的拍照,有的人在树上石头上刻“到此一游”,有的人买回了根本就不知道该拿来干嘛的纪念品。说到底,本质都是一样的。如果不做点什么,就觉得自己这一趟白来了,钱白花掉了。
人的一生,说起来也是一趟旅行吧?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得上是没有白来呢?
王建业低头看看自己浑圆的肚子、宽大的身体,单从净增长值这个角度来说,自己完全称得上是没有白来,比起刚刚出生时,不知道长大了多少倍。但身体是没有意义的,一旦生命停止,不论火葬也好、土葬也好,用不了多长时间,身体从大自然中攫取到的物质就会被释放,重新回到自然中去。然后,是去参与别的生物体的组建,还是继续在自然里面游荡,都是它们的自由。
身体这东西,与其说是人自己的,不如说是自然借给人类灵魂的短暂的栖息之所。这个结论,是悲观的,但王建业无法不得出这样的结论。他觉得自己这副身躯的租期大约已经为时不多了,但能够称得上有意义的人生经历这样的回忆,却着实没有几样。
也许眼下他能做的事情只有两件了,一件是尽力帮助和照顾傅玲玲母女,另一件是把书房收拾好,减少苏菲日后的麻烦。
王建业收拾思绪,开始专心对付书架上的东西。毛绒玩具狗,不要了吧。王建业把它拿起来,扔到了垃圾桶里。垃圾桶一下子就满了。空气中残留着尘埃被扰动之后呛人的味道,王建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一打,更多的尘埃受到了惊扰,纷纷扬扬扑簌簌而来,王建业赶忙退回了门边,远远地等着。
旁边站着一只熊猫的竹笔筒是在哪里买的呢?好像是在蜀南竹海。那一次不是疗养,是退休后,几个前同事约好的一起自驾游。那地方真不错啊,竹子又粗又壮,夏天待在里面也非常凉快。如果不是有“小咬”,倒是想一直待在那里的。吃的也不赖,竹笋入菜,印象最深的是竹笋炖排骨和油焖竹笋。其他几个家庭也是年龄相仿的老夫妻,比王建业和苏菲稍微小几岁,也到了退休的边上。另外几家的男人都自己开车,王建业不会开车,只好和苏菲坐在后座上。几个女人一路上叽叽喳喳的,每走到一处就要求拍照,对着镜头搔首弄姿、挤眉弄眼。
大约就是在那时候,百无聊赖的王建业买了这个熊猫竹笔筒吧。熊猫的颜色不是黑白的,而且材质也不是竹子,像是旁的木头雕刻的,粘在了竹筒的旁边。看样子试图做出熊猫怀抱笔筒的造型,可惜并没有成功。熊猫只是虚虚地靠近竹筒,并没有贴上去,另一只爪子相隔得更远。仔细看那熊猫,也不是特别逼真,而且稍显瘦弱,不够憨态可掬。
当时为什么要买这种东西呢?大约也有被雕刻者的努力打动的成分在里面。批量化工业生产的东西很多,毛绒熊猫玩具,或者塑料熊猫玩具,要多逼真的都有。可是用木头雕刻的,而且雕得还蛮丑的,这样的东西反而让王建业感到舒服。大约就是因为这样的感觉,王建业在景区里挑着担子的小贩手里买下了这个熊猫竹笔筒。
相似的东西,还有北京北海上的白塔形状的木雕。王建业没有去过北海,木雕为什么在这里他一无所知。这木雕不同于熊猫竹笔筒,一眼看上去就是工业生产的,打了蜡滑溜溜的。王建业考虑着下一个,就把它扔进垃圾桶里面。
晚上果然还是不适合收拾啊!王建业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书房里面的光线太暗了。可是不想买灯,因为不愿意为了整理再添加新的物品了。所以,干脆把整理的工作集中到白天来干吧。他转过身,准备打开书房的门走出去。
“叮铃铃~”摆在书桌上的手机响了,差一点王建业就走出去了。他走到书桌前,用脏手拿起手机。
“好的,晚上七点之后我们都一直在家,随时过来。明天见!”是傅玲玲的回复。王建业放下手机,站在书桌前犹豫了一下,然后重新拿起手机,把来往的三条短信删掉了。他把手机放回桌子上,拿起原本甩在桌角的抹布,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