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碰到孙胜利了。”苏菲一边用抹布擦着刚刚被鸡胸肉弄湿了的地面,一边说:“我从退休职工活动中心出来后,往公交站走,在路边等红灯呢,一辆小白车停在了我面前,问我去哪儿,说要捎我。我以为是野的呢,就说不用啦。结果那人说嫂子你还跟我客气啥,要我赶紧上车别耽误了绿灯。刚好我也看那人眼熟,一时没想起来是谁,就上车了。”
“没认出来你就上车啦?你也不怕被拐咯?”听到了“孙胜利”这三个字,王建业的心里五一个机灵,他露出笑脸,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双手放在大腿上,俯身听着苏菲说话。
“嗨!谁拐我这老太太啊?拐回去当奶奶呀?”苏菲笑着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然后呢?”王建业慌忙问。
苏菲把抹布放回厨房,又在水龙头下面打着洗手液把手洗干净再走出来,在王建业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我上车之后,那人说,嫂子是我啊,孙胜利啊!我仔细一瞧,可不是吗?虽然已经是个小老头了,但眉眼之间还有当年的样子。我就说,好多年没见了啊,你干啥去了?他说在外地跑运输,开大货车。我说哟那可厉害了。最近才回来的?他说不是,回来小一年了。说是年纪大了,不让开货车了,就回来了。我说那刚好回来歇着,老开长途人也受不了啊!你说是吧?我看那电视上、报纸上,长途货车司机疲劳驾驶出交通事故的那么多!”
“嗯,嗯,”王建业一边点头,一边问:“然后呢?”
“还然后啥呀!我到家了!从退休职工活动中心到这儿才多点路啊,要不是天儿热,我就走回来了,哪用坐车啊!”苏菲说着,站了起来,一边说:“他给了一张名片,说是改天请我们吃饭。我给你拿去。”
王建业屏气凝神地用眼神追随着苏菲。苏菲走到玄关处,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自己出门时拎的藏青色绣花布艺小挎包,从侧壁的口袋里面掏出来一张明晃晃的小白纸片。然后她把挎包挂回挂钩上,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名片,朝王建业走过来。
“喏,给你!”苏菲一面把名片递给王建业一面说:“我觉得应该我们请他吃饭,就请他来家里好了,我来做几个小菜。”
王建业接过名片,举到眼前,认真看上面的字。孙胜利大大的名字下面,还有一行英文的小字,仔细一看,原来是拼音。名片的右边有几个比名字稍微小一点的汉字,是“诺亚车行”几个字。下面的几行小字是“回收、出售二手车;代办过户;代办审车;代办保险”。再下面是手机号码和车行的地址。回想起苏菲说的话,想必孙胜利回来之后就做了这个车的生意吧!名片上没有头衔,不过听苏菲的讲述,王建业倒很愿意相信孙胜利是老板,他现在看样子过得不错,那就好了。
对于孙胜利,愧疚的心情王建业多多少少是有点的,现在知道他过得不错了,多少能安心点。
“你收好了啊,我没给他咱家电话,估计他找不到我们的。”苏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上了围裙,她在围裙上交错着擦擦手:“我做饭去了啊!晚上想吃啥?”
“随便。”王建业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眼睛还盯着手上的名片。苏菲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没有坑声走开了。
提到孙胜利,王建业脑子里回忆的罐子又被打开了。孙胜利比王建业小几岁,是比王建业后分配到单位来上班的工农兵大学生。他们当时被分配到了一个组,前辈王建业算是后辈孙胜利的师傅。
孙胜利分配来给王建业当徒弟的那一年,现在看来,其实已经走到了运动的尾巴上。但是,那个时候的人是不知道的,以为只不过是两次运动之间稍稍平息的时候,谁成想这样的运动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呢?
虽说是师徒,但那个时候混乱着呢,基本上没有什么正经的科研生产活动。计划也好,完成情况也好,水分多得不得了。孙胜利机灵,成天在外面晃,混得风生水起。师傅王建业倒是兢兢业业地在实验室里坐着,自学。
说起来孙胜利还是王建业和苏菲的媒人呢。比起王建业,苏菲倒是更早认识孙胜利。他家就在本地,在单位不远处的乡镇里面,他爸爸好像也大小是个官。究竟是在运动中上位的,还是在那之前就是官的,不得而知,反正在运动中并没有怎么挨整。儿子也以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分配到了好单位。孙胜利的妈妈是纺织厂的会计,正是苏菲当时所在的纺织厂。
孙胜利刚当上王建业的徒弟不久,就打包票说要给王建业找个好老婆,那时他自己也还不到二十岁,就像模像样的到处找人起来。苏菲自然是孙胜利的妈妈发掘的,说是人长得甜,手又巧,什么家务都会,文化也是有的,就是家庭出身不好,是反革命的女儿。
“啧啧!长得真好看!做的饭也好吃!那包子,啧啧,皮儿那么薄,一口咬下去,汤水都流出来了!啧啧,那味道,真好吃!”王建业至今仍记得孙胜利代替他去看过苏菲之后,回来手舞足蹈着跟他说的话。现在想起来,仍旧忍不住咽口水。他赶紧拉过苏菲的茶杯,取下盖喝了一口。然后想了想,朝厨房门口走去。
“咱们哪天包包子吃呗?”王建业斜倚在厨房门框上说。嘴上说是“咱们”,其实整个过程王建业会参与的也就只有吃。但是,想吃啥的时候,就跟苏菲说“咱们”,这是王建业几十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小区门口的早点摊不就有吗?自己包多麻烦。”苏菲正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飞快地搅着鸡蛋,语气里透露出不耐烦。
“想吃你做的嘛!你做的好吃!”王建业咧着嘴笑。
“哎。”苏菲轻轻答了一声,转过身去切韭菜了。王建业心满意足地回到椅子上坐下。
“你要不要嘛!要就赶紧追!不要我就下手了!这么好的媳妇,可不能落到别人手里。”王建业记得孙胜利当时似乎是这么说的。后来,孙胜利安排他跟苏菲见面,两个人开始相处,水到渠成的结婚、生子,一起走到了今天。
王建业还记得他和苏菲结婚的时候,他这个徒弟闹腾得,倒跟他自己结婚似的。帮这帮那,上蹿下跳的。苏菲笑他说,真不愧是姓孙的,活脱脱一个孙猴子。哎,那个时候,大约是他们关系最亲密的时候了。
运动消停了之后,科研生产开始逐渐恢复正轨。不久之后,就是1978年的那次改变了王建业命运的考试。可是那次,孙胜利考栽了,几乎交了白卷。他出生和成长都是在癫狂的年代,他的少年时代和大半个青年时代都在“运动”,突然之间却问他要知识,他哪里憋得出来呢?那之后,孙胜利被调去了车间,工作改成了清洗机器。具体怎样,王建业也不清楚,因为不久之后他就离开了,到外面去闯荡了。从此,再没有了音信,一晃已经快40年了。
身为师傅的王建业自己算是飞上枝头了,但是徒弟孙胜利却被逼走人。这样说来,王建业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师傅。虽然说,在那样的年代,师徒的名义本身不存在多大的约束作用,但终归王建业还是心里愧疚。
但让王建业愧疚的事情还不止如此,还有一件事情,只有王建业和孙胜利知道,他连苏菲都没有告诉。就是在1978年的考场上,王建业运笔如飞,孙胜利就坐在他的旁边抓耳挠腮。监考的是个老专家,文革期间被关过牛棚的那种货真价实的专家。考试期间,不知道哪个所领导来找那个专家,就在考场外面的走廊里讨论问题,没人管的教室里,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嗡嗡声。就是那时,孙胜利向王建业丢过来了一块橡皮,上面用铅笔写着“师傅,给我答案”几个小字。王建业于是用手指头把那几个字搓掉,飞快地把选择填空的答案抄到橡皮上。可是最后,那块橡皮没有回到孙胜利的手上。王建业正打算把橡皮丢过去的时候,老专家面朝讲台走进来了。王建业迟疑了一下,就在这几秒里,老专家的视线扫到了他的身上,他彻底失去了丢出橡皮的机会。
孙胜利的被迫离开,多多少少有王建业的过失在里面。
不过还好,他现在过得好就行了。等明天白天给他打电话,喊他来家里喝两杯聊聊天。
王建业站起身朝书房走去,他要把名片放进书桌上的笔筒里,在那里就不会找不到了。
书桌上,手机的灯正在闪烁着。手机是王建业开始整理工作之前摆在那里的,如果不是看到了,他肯定又忘了。
“王老师,您把药落在我家了。”发件人是傅玲玲。王建业赶紧摸自己的口袋,嗬!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