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工作虽然繁重,但是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满足感。王建业开始整理后不久就发现了这一点。把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取下来,抚摸书的封面,随便打开看上几行,然后再把它放在地面上。王建业在地面上划分了几块假想的分区,堆放不同类别的书。
书都已经落满灰尘了,但这早在王建业的意料之中。他到阳台上取了苏菲专门用来擦桌子的抹布,在卫生间的洗脸池子里把它弄湿,然后拧干,拿到了书房里。
书架的整理工作是从上到下开始的,因为把一层的书拿下来之后就顺手把那一层擦干净。所以从上层开始可以避免把已经擦干净了的层弄脏。
书也是要擦的,封面倒还好,一般都是胶封的硬纸,弄点水不碍事。麻烦的是书脊以外的三面,因为常年落灰,已经变成了深沉的黄色。王建业试着用湿抹布擦了一下,抹布上立刻留下了一条黑色的痕迹。
被擦过的书还带着潮气,如果马上摞起来放恐怕会发霉。可是地板上没有那么多空地方等它们慢慢晾干,怎么办呢?王建业灵机一动,跑去卫生间拿了一卷卫生纸出来,揪下几块折起来,去擦书的封面和侧面。卫生纸马上变成了又湿又黑的脏坨坨,成效显著。
王建业把书桌前的椅子和垃圾桶一起拖到了第一个书架前,卯足劲干了起来。
书原本就是以一定的类别排放在书架上的,只是由于年代久远稍微有一点变乱了。乱得并不是很明显,只是有不多的几本书站错了队,简单归位就好了。
第一个书架的上面两层都是科技史类的书,像霍金的《时间简史》,曹天元的《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罗伯特的《比一千个太阳还亮》这样著名的作品有几本,也有像砖头一样厚的,比如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可能是买了之后在单位报销的。还有一些内部出版物,比如王建业曾经效命过的单位的所史。这些内部出版物大多数是单位发的,至于怎么跑到家里来了,王建业也说不清楚了。说起来有点惭愧,这个部分的书有许多王建业至今没有看完。以前上班时都没有读的书,这都退休多少年了往后还会读吗?这其中不乏真正的好书,不应该让它们被埋没在这阴暗的小房间里。
王建业把这两层的书分成三摞堆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盯着它们。
公开出版的书,他想捐给院里的图书馆。内部出版的书,最好不要随意散播,那么可以问一问单位的档案室。如果他们收,那是最好的。如果不收,只好搞个小火炉回来,把它们烧掉。
但是一想到火炉,王建业立马想到刚才在外面走着时的骄阳似火,他赶紧摇了摇头。不不不,火炉可不行,要热死人的,要不就买个碎纸机好了。王建业不知道碎纸机的价格,他猜想几百块钱应该就能搞定了。可是用完之后碎纸机要怎么处理呢?恐怕又成了一个麻烦。哎,要是能租一台碎纸机回来用就好了。
书架和书差不多干了,王建业开始把书搬回书架上。内部出版的那些书被他留在了地板上,好不容易分开了,要是摆回去,恐怕要弄混的。王建业思摸着去哪里找个纸箱子来把这些需要特殊对待的书装起来。他离开书房在家里走来走去,把除厨房以外的其他地方都看了个遍也没找到半个纸箱子。苏菲经常在网上买东西的,其中不乏大纸箱包装的东西,那些纸箱子哪里去了呢?
一无所获的王建业回到书房,坐回椅子上,用力地盯着那些烦人的内部出版物。
他盯了半天,并没有使那些书自惭形秽地做出点什么。没办法,还是得继续他伟大的整理事业。
王建业在第一个书架的第三层找到了第一把文具剪刀。剪刀就在书的顶上,微微张开着,代替下面的书承受了一部分的灰尘,以至于许多书顶上合成了一个剪刀图案的白色区域。王建业把那把剪刀捏在手里,翻来覆去打量了一番。
那是一把酒红色手柄的文具剪刀,擦干净之后,居然还很新。王建业一下子回忆起来它是怎么被忘在那里的了。那是刚刚被要求每天散步的时候吧,苏菲专门给他买了一双运动鞋。他穿上运动鞋,准备跟苏菲去熟悉散步的路线。临出门的时候,苏菲却突然说:“瞧!你鞋上的标签都没剪哎!”王建业于是回到书房,拿了剪刀,蹲下来把挂着标签的塑料绳剪断。大约就是那个时候,因为蹲在地上,所以顺手就把剪刀塞进了书架下层的书顶上。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是不是差不多六年前了?就因为他的随手一放,这把剪刀就被遗忘在这里六年了啊!
王建业感到愧疚,这样的剪刀不止一把,还有好多把。除了剪刀,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呢?
第一个书架的第三层放的都是物理书。这些书王建业非常熟悉,因为都是王建业曾经最亲密的战友。王建业的专业是原子物理,所以书架上的书大多是《原子物理学》、《费曼物理学讲义》、《实验物理学的方法》这一类的。
但也有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像《大学物理》这样的书,显然不是王建业的所有物。想必是阿伦或者小苗大学时的教材,被他们擅自塞进了这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呢?王建业把那本《大学物理》拿在手里,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的,哪一年出版的呢?王建业把书翻到版权信息页,2007年。看来是小苗无疑了。可是小苗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教科书塞到王建业的书架上来呢?可能是觉得他会需要吧,终究也是一种善意嘛。虽然王建业至今才发现,而且发现的时候就要把它处理掉了。
这种被辜负了的善意,也许还有不少。王建业看看另外两个书架,这样想着。
物理书占据了第一个书架的剩下两层。数量很多,有的王建业看过很多遍,甚至当作工具书时常使用,有些就没怎么看,可能只是看了个开头就觉得不合胃口了。有些好书也没有看完,可能当时想着“以后有空再看”,然后就忘记了。
一般厚度的书,即使阅读难度比较大的,花一个月时间在上面,认认真真地读一遍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可是有很多书都没有看。读者读一本书并不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消耗多少能量,可是书却有可能是作者一生心血的结晶。把书摆在家里不读,何尝不是对作者的一种辜负呢?
辜负了别人的善意,到底是被辜负的人的损失呢?还是辜负人的人的损失呢?
单就读书这一点来说,好像损失更多的是读者。写得好的书,终究会有自己的追捧者。一个或是多个读者仅仅把书摆在家里而不去读,丝毫不会对作者造成影响。对于作者已经作古的那些经典之作,这样的道理更是显而易见。
那么,别的辜负呢?比如小苗塞进爸爸书架里的书?小苗是在省城里上的大学,单程要坐4个小时的火车和几个小时的公交车,路途不能说短。比起衣服之类的,书是很重的东西。况且小苗得以回家的时候都是在假期,火车上人很多的时候。她究竟花费了多少力气才把这本书带回了家呢?王建业猜想,在小苗把书塞进爸爸的书架里时,她应该是最快乐的,微笑着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在那往后,王建业发现书,猜想到是小苗所为,心中感到欣喜——才是属于王建业的快乐。这样理解,小苗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属于她的快乐也拿走了。倒是王建业,直到今天才发现了书,认领到的却不是快乐,而是惭愧。
所以,不管怎么说,辜负了别人的善意,都是辜负人的人的损失。
王建业把擦干净晾干的物理书一本一本放回书架的下面两层。上面两层因为拿出来了一些书,所以空出来了一些地方,他犹豫着要不要用这些书把书架塞满,可是他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好不容易把书分了类,再放到一起恐怕又要弄混,干脆分开放好了。这也算是他对图书馆工作人员的一点善意了吧。
他把没有放满的层的最外面几本书躺下,让它们抵着剩下的书,帮它们保持站立的姿势。
图书馆能不能连他的这些书架都一起接收了呢?王建业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工作的时候,王建业去过几次院里的图书馆,说老实话,不怎么样。藏书不多,索书号编得也乱。同样的书可以在不同架子上出现,甚至拥有完全不同的索书号。同一套书的上下册,通常不会挨在一起,索书号极有可能隔着十万八千里。问题最大的是工作人员,恐怕是院里什么人家里的家属,基本上是一问三不知的。最讨厌的是态度还傲慢,好像来这里借书的人打扰到了她们的清闲那样,总觉得怀有敌意。
王建业有很多年没有去过院里的图书馆了。要是它现在还是当年那个样子的,把书捐给它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不如把书捐给市图书馆,那里管理得好得多,读者也多,书也能发挥自己的价值。但是转念一想,王建业这些几乎都是物理书,放到市图书馆去,恐怕读的人少。
留在院里不好,送去外面也不好。王建业感到烦恼。他决定找个时间去院图书馆看看,说不定它现在已经大有改观了呢?那样他就能给书找个好归宿了。
上一次去院图书馆是什么时候呢?应该是十多年以前了,甚至可能有二十年了也说不定。这么多年过去了,变化总会有的吧?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图书馆了呢!
但是书架恐怕是没法一起拿走的。王建业记得图书馆里样式统一的金属书架,比他的木书架高大得多也结实得多。他的木书架,在那里恐怕是不受欢迎的。
王建业坐在椅子上,摩挲着他的木书架。这书架只有主体和侧面的栅栏,分为四层。原木的,没有任何多余的构造,只有木头的纹路。它们样式简单,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气派。
这三个书架是王建业一次性买回家的。刚买回来的时候,苏菲还不高兴,说书房跟她想象中的样子不一样。确实,别人家的书房里面,好像都有又高又大的,有的甚至是一整面墙的书柜。再加上一个办公桌,一个办公椅,嗬!多高端大气啊!
家里的书房很小,王建业把一张办公室淘汰的办公桌搬进去,面朝窗户放好。再摆上一把简单的有靠背的木椅子,剩下的空间接近一个正方形。还要为门的开关留出一个扇形的面积,于是只剩下一个残缺的正方形了。王建业在正对着门的墙边放了两个简易木书架,在紧挨着的另一面墙边放了一个简易木书架。这样书房里就很协调了。唯一不满的是墙角两个书架之间的相对位置,要么其中一个书架被另一个书架挡住,要么就在墙脚形成一个正方形的空间浪费。王建业考虑了一会儿,果断的选择了后者。浪费一点空间就浪费吧,不好打扫就不好打扫吧,他更不愿意拿书之前还要先搬书架,多麻烦啊!
王建业的书房维持现在的样子差不多已经三十年了,只是东西不断地增多。书从刚开始装不满一个书架到后来的三个全部堆满,所幸堆满了之后没再出现更多的书,不然只好堆到地上。那时的王建业已经退居二线,临近退休,所谓上班只不过喝喝茶看看报纸打发时间,不会再有新的书到他这里来了。
今天就先弄到这里吧,王建业把那堆内部出版物堆到了门所在的那面墙的墙脚。另外两个书架上并不纯是书,所以整理工作会轻松一点,留到明天再做好了。
“啪-哒-”门外传来一声异响。
“谁在那里?”王建业打开书房门朝外走去,远远就看见苏菲正蹲在冰箱旁边的地面上。走进一看,才发现她正在把掉落在地上的一块一块煮过的鸡胸肉捡回盘子里去。王建业赶忙蹲下来帮忙。
“你洗手了没?”苏菲皱着眉头看着他。
“哎呀,洗什么手啊,你这都掉地上了。”王建业咧着嘴笑。
“也是哦……”苏菲没再吭声,两个人默默地收拾着。